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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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什么名字?小姐? 你呢?我问他。

     现在他不用给我翻谱了。

    那些调调太熟,自己找到路,从我指尖跑到黑白琴键上。

    我希望他紧挨着我坐在同一个凳子上,一直坐到我结束这一晚的工作。

     他说他叫什么、姓什么。

    就是我已经告诉你们的那个常见的犹太姓名:彼得·寇恩。

     我告诉他我叫玫,是英文May的谐音。

    五月的女儿,所以就叫五月。

    我们唐人街洗衣坊的成年人在起名字方面挺图省事。

    但我在家里叫“妹妹”,因为我伯父、姑姑们的孩子都年长于我,我是所有晚辈的“妹妹”。

     May?五月。

    我喜欢这个名字。

    彼得说。

     我看了他一眼,想拿他的名字和他的模样对号。

    我怀疑彼得是表面消极、被动,实际上颇有攻击力的小伙子。

    他马上问我,结束工作后能不能一块儿出去走走。

    去哪里走走?你说呢,May?反正在外白渡桥宵禁之前,过到桥那边就成。

    一点钟宵禁吗?嗯,所以还会有不少时间。

    来了上海我哪里都没去过,这个招聘广告还是我在一张犹太人的免费报纸上看来的……你看,我卖琴艺不妨碍我和彼得闲聊。

     要不要我等你下班?他说。

     我心跳了,手指头也开始乱。

    他那么想把这个夜晚变成我们俩的,却又那么六神无主地看着我,要我把他对我的邀请变成我对他的邀请。

    不知怎么,这一点特别打动我。

    走走有什么不好?它是最没有后果,最不需花费的温馨时光。

    这是一片沦亡的国土,周围全是亡国的人们,和这个清秀优美、祖上就没有任何国土的小伙子走一走……我点点头。

     餐馆在十一点就基本没什么客人了。

    到底是个新餐馆,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赶饭,不是图享乐。

    名牌餐馆到凌晨天蒙蒙亮,还会有新到达的食客。

    上海有身份的人总是会在那几个餐馆照上面。

     就像现在一样,你去上海的几家名餐馆名酒吧,常常看见的就是那几帮人。

     我们在十一点十分走出餐馆。

    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

    才当几个月的难民,就有了难民的仓皇寒酸的姿态。

    可以想见我祖父他们走到旧金山金融街(注:旧金山的金融街和唐人街几乎相连)的样子;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

     下面彼得对我讲起他的家庭。

     我们走在法国梧桐的影子里。

    十二月初的树叶落了不少,剩下的干缩了,卷起边,风从树里过去,发出纸张的声响。

    我一边听一边想象那个维也纳近郊的房子,男主人和几个合伙人创办了一家私人银行,做得勤勉之极,放在一九九○年代的中国,就是个优秀企业家。

    经理太太和其他犹太妻子一样,相夫教子,任劳任怨,理财方面无师自通。

    家里没有任何事情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包括这次逃离奥地利。

    母亲和父亲在一年前就悄悄地干了起来,把房产出手,银行兑现,向十多个国家申请移民签证(不久是三十多个国家,一年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