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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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唐纳德的诊所找彼得。

    又是一次突然出现。

    值班的是另一个医生,一个上海人。

    他自我介绍姓文,文天祥的文。

    文医生告诉我彼得家有急事,这个周末改成他值班。

    他问我他可以帮我什么忙,我说谢谢了,他已经帮了我忙。

    这种对话很奇怪,无论我怎样用上海话答对,文医生就是不屈不挠地讲他的上海英文。

    下面就是我脑子里记录下的对话—— 侬晓得彼得屋里出了啥事体? Ithinktheyaremoving。

    (我想他们在搬家。

    ) 搬到啥地方? 彼得终于如愿以偿,攒出了那个颇可观的数目,把全家从大宿舍里搬出来了。

     我一秒钟也不想等待,想马上见到彼得。

    能找到他的地方只有虹口那几条街。

     这时一个中国男人扶着一个中国女人走进诊所,东张西望,就是没把我和文医生望到眼里。

    女人嘴里喃喃地说,一定走错门了,怎么没见那个洋医生? 文医生迎上去:MayIhelpyou? 男人马上说:噢,没走错门。

     文医生不屈不挠的英文原来很有用。

    我想给彼得写一张字条,但怕它先落到唐纳德的粉红的手里,让我的字迹和心迹失去贞操,也怕唐纳德给彼得一番大叔式的忠告。

     我出了诊所就往外白渡桥方向走。

    冬天偶尔有这么几个好天,可以称它阳光明媚。

    远处的船鸣呜咽一般。

     穿过外白渡桥,汇山路上停泊了几辆旧汽车。

    看见衣着摩登样的人,车主就上来拉生意。

    这种短途出租车的车主都是犹太难民,几人合伙买下一辆破车,再偷梁换柱把它修理得返老还童,然后便和黄包车抢起生意来。

    他们对虹口每一家餐馆、酒吧、咖啡馆、小客栈——所有犹太难民经营的生意都了如指掌,他们介绍每个客人给餐馆或客栈,都能从店主那里得一份微小的抽头,同时再从乘客手里赚一笔车费。

    犹太人和中国人一样,你把他们种在钢筋水泥里,他们都会生根发芽。

     那个叫莱茵河咖啡馆的店面漆了个新门面,做成了假欧式门面。

    里面的顾客一看就是那种一杯咖啡坐一上午的人。

    他们跟老板聊粮价,聊正在演出的业余剧社。

    当然,聊的最多的,还是留在欧洲的亲属。

    每个人都留了一些亲属在身后,不知亲属们是否收到上海发去的收入证明了。

    笑话!不是吗?纳粹要看到他们在上海的收入才肯发护照,才肯给他们出境许可!好像不大放心他们,怕他们到上海温饱无着落!好像他们到了上海流离失所会让他们于心不忍!…… 难民们把手上的报纸传来传去。

    只买得起一份《纽约时报》,传到读烂为止。

    他们都在等美国政府心软,对他们敞开门扉,因此他们关切美国政治经济金融……所有事物的动向。

    美国一定会心软的,你们看,只有美国才有宽大的胸襟和气魄,拿出钱给他们一天开两顿饭。

    饭不是好饭,但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美国救助犹太难民基金会”已经开出了几万顿饭了!所以他们没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