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关灯
那是一家不错的客栈,但老板不会看见我“再来”了。

     我走到桥中间,一个年轻男人从后面超上来,然后在离我五六步远的地方转过身,接下去就飞快地倒退着走。

    非得职业摄影师才能倒退着走得那么快。

    他笑着说:密司,我给你照张相吧!快门和他的话一齐落音。

     我愣住了。

     他说:笑一笑!……我跟了你一阵子……我特别喜欢照相!……我不是坏人! 他最后这句自我介绍让我笑起来。

    我们俩之间的坏人是我。

    我怀揣着阴谋和窃取到的他人护照,准备消失到一个永久的阴谋中去。

    这是一个阴谋者消失前的最后一个形象。

     我真的不是坏人!他一再地阐明。

     我又笑起来。

    他要知道我是个坏人会不会调头就逃? 我以为你不会笑。

    你是我看到的最忧悒的人。

    摄影师由于我会笑而大为惊喜。

    我就是特别喜欢照相,没别的意思。

    假如你有空,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照的相片。

    就在我的摩托车上放着。

    他指了一下桥的那边。

     他看起来有得是空。

    包罗万象的大上海,也包罗着这样猎取图像、形象的公子哥。

    我丧魂落魄的形象,无可挽回地成了他的猎物。

     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日的上午,某个玩摄影的公子哥无意中跟踪、猎取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形象,作为May(玫)的最后一个形象。

    这可是了不得的一天,所有的阴谋,大大小小,都在云层里水波里弹膛里脑海里煨煮,一点点煮到火候;一切都在趋向开锅。

     我向摄影师道了歉,向西走去。

     凯瑟琳说杰克布来过电话。

    我马上在门口呆住。

    一只脚跷起,两手正在脱鞋。

     他电话里说什么了?我问。

    但同时心里苦笑,说什么凯瑟琳的英文程度也懂不了。

     没讲啥。

     至少讲了他还活着,我心里说,那只跷着的脚落在地板上。

    顾妈在厨房里做午饭,泡饭溢出焦煳的气味满房子都是。

    自从她知道这房子里的三口人都要走上不归路,焦煳泡饭的气味常常从厨房冒出来。

     剩下的时间,我全部用来清理东西。

    能给顾妈的我都给她了,除了晚礼服之外,她也都接受下来。

    从十二岁到现在有多少东西要处理?有多少东西不能落入陌生人之手?每一张纸片都要仔细阅读,我不能让陌生人知道我仇恨过父亲、凯瑟琳、凯瑟琳的父母。

    我也不能让陌生人知道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暗恋:那些中国、法国、美国、英国的电影银幕上的男子。

    当然,还有一次次无后果的情书互递,生日祝贺……没有一件东西不是证据,不需要毁灭。

    我理解英国人美国人撤离之前,全上海的黑夜里那一蓬蓬焚烧证据的大火。

     把该烧的烧完,我突然想到,杰克布这一会儿回来我该怎么办。

    他若回来晚一步,发现再也找不到我,会怎么办?……顾妈把一堆灰烬装进铅桶,每弯一次腰或曲一次膝都发出关节炸裂的声响。

    她留在都市,或回到乡下,这样“噼噼啪啪”地还能卖多久苦力?……什么叫做“惶惶不可终日”?那天的我就是最好的写照。

     直到车子在菲利浦家门口停下,我才意识到,自己是打着造访的幌子来探消息的。

    或许从罗恩伯格那里,会有关于杰克布和浦东工厂的消息传到温家。

     温家的女佣告诉我,主人们都去龙华殡仪馆了,因为世海少爷死了。

    佣人没有跟我谈下去的意愿,马上就要关门。

     我抵住门,不让她关。

    我记得女佣中有一个是世海的乳娘。

     什么时候死的? 不清爽。

     怎么死的? 日本人打死的。

    昨天把尸首从浦东运到殡仪馆的。

    佣人眼圈红了。

     我赶紧转身,走开。

    这位女佣一定是世海的乳娘。

    我怕她当着我“哇”一声哭号起来。

    我心里还不乱还不吵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