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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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您能否叫帕热斯小姐听电话?”她说。

     “马上就去,请等着。

    ” 她听见脚走在地板上的咯拉声和在楼梯上喊格扎维埃尔名字的叫嚷声。

    弗朗索瓦丝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皮埃尔的神经质传染了她。

     “喂,”那是格扎维埃尔不安的声音。

    皮埃尔凑过去抓住听筒。

     “我是弗朗索瓦丝。

    今天晚上您有空吗?” “有空,为什么?” “拉布鲁斯让我问,他能去看您吗?” 没有回答。

     “喂。

    ”弗朗索瓦丝重复了一声。

     “现在来?”格扎维埃尔问。

     “打扰您吗?” “不,不打扰我。

    ” 弗朗索瓦丝停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

     “那就定了。

    ”她说,“他马上就去。

    ” 她把电话挂上。

     “你让我做一桩蠢事。

    ”皮埃尔不满地说,“她丝毫没有愿望让我去。

    ” “我倒是认为她很激动。

    ”弗朗索瓦丝说。

     他们俩相对无言,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要走了。

    ”皮埃尔说。

     “回到我那里告诉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弗朗索瓦丝说。

     “一言为定,夜里见。

    ”皮埃尔说,“我想我早早就会回你那儿。

    ” 弗朗索瓦丝走近窗户,看着他穿过广场,然后她回到扶手椅上坐下,颓丧地待着,她感到刚做了一个最终的选择,这是她的最佳抉择。

    她跳了起来,因为有人敲门。

     “请进。

    ”她说。

     热尔贝走进来。

    弗朗索瓦丝惊奇地看到了那张容光焕发的脸,脸的周围是像中国人那样的黑亮的头发。

    面对这天真无邪的笑容,笼罩她心头的阴影驱散开了。

    她忽然想起世界上存在着既不是格扎维埃尔、又不是皮埃尔的可爱东西,有白雪皑皑的山峰、阳光照耀下的松树、乡间旅店、公路、人们以及种种故事。

    还有这双微笑的眼睛友好地望着她。

     弗朗索瓦丝睁开了眼睛,又立即合上,此时已是黎明。

    她确信自己没有睡着,因为听到了每次敲钟声,然而她却没有觉得躺下多久。

    她同热尔贝拟订了一个详细的旅行计划,当他午夜十二点回家时,皮埃尔尚未回来。

    她读了几分钟书,接着熄灭了灯,并设法入睡。

    同格扎维埃尔做解释自然需要时间,她不愿意对谈话的结局提任何问题,她不愿意再一次感到有一把钳子掐住她的喉咙,她不愿意等待。

    她睡不着,但进入了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声音的回响和形象的反射无穷无尽,如同她生病发高烧时那样。

    时间在她看来显得很短暂。

    也许她将能做到无忧无虑地度过后半夜。

     她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就跳了起来。

    台阶发出沉重的响声,这不是皮埃尔,脚步已经继续往高层走去。

    她转向墙壁。

    如果说她开始密切注意夜间的动静,一分一秒地计算时间,那将是可怕的,她想保持平静。

    舒服、温暖地躺在自己床上已经算不错的了,这时刻,一些乞丐正在中央菜场坚硬的人行道上露宿,疲惫不堪的旅行者正站在火车的过道里,士兵们正在兵营门口站岗。

     她在被子里蜷缩得更紧了一些。

    在这一段漫长的时间内,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肯定不止一次地互相仇视,然后又言归于好,但怎样又能知道到黎明时分是爱还是恨占了上风?她看到在一个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有一张红色桌子,在空酒杯上方,有两张时而狂喜、时而愤怒的脸。

    她试图陆续地固定每一个形象,她发现任何形象都不包含威胁,因为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不剩下什么东西还可能受到威胁。

    只是可能应该果断地停留在其中的一个形象上。

    正是这个不明确的空白最终把人搞得惊恐万状。

     房间逐渐发亮。

    皮埃尔即将回到这里,但是弗朗索瓦丝不可能预先到达他的存在即将填补的瞬间里,她甚至不可能感觉到自己被带到了这个瞬间,因为它有位置还没有确定。

    弗朗索瓦丝经历过同疯狂的奔跑相似的等待,但是现在她却在原地踏步。

    等待、逃避,全年就这样过去了。

    现在要期望的是什么?是他们三人组合的完满的平衡状态?还是三人组合的最终破裂?两者将永不可能,既然没有任何办法可与格扎维埃尔结合或脱离,即使逃离也消除不了这个不任人占有的生命。

    弗朗索瓦丝记得她曾首先以漠然置之的态度否定她,但冷漠被征服了,友谊破产了。

    无可救药。

    她可以逃避,但还是必须回来,这又将是新的等待,新的逃避,无穷无尽。

     弗朗索瓦丝把胳臂伸向闹钟。

    七点。

    外面天大亮了。

    她全身已经处于紧张状态,静止转换成厌烦。

    她掀开被子,开始梳洗,并惊呆地发现,一旦起床,在白天头脑清醒时,她就想痛哭。

    她慢条斯理地梳洗、化妆和穿衣。

    她不觉得烦躁,但也不知道怎么安排自己。

    准备就绪后,她又躺到床上。

    此时,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她一席之地,外面没有任何东西吸引她,而里面除了一片虚无,没有任何东西挽留她,她自己只成了一种空洞的期待,她与一切实在的和一切现实的东西相割裂,以致连她房间的墙壁都令她感到惊异。

    弗朗索瓦丝坐了起来。

    这次她辨出了脚步声。

    她做出适当的表情,向门口跳去。

    皮埃尔在向她微笑。

     “你已经起来了?”他说,“我想你没有担心吧。

    ” “没有。

    ”弗朗索瓦丝说,“我想你们有很多事要谈。

    ”她盯视着他。

    很显然,他不是从虚无中走出来的。

    从他红润的面色、活跃的眼神以及动作中反映出他刚刚度过了十分充实的时光。

    “怎么样?”她问。

     皮埃尔局促不安,但兴致勃勃,弗朗索瓦丝很熟悉这种神色。

     “那么,一切又从头开始了。

    ”他说,并碰了碰弗朗索瓦丝的胳臂。

    “我将详细向你叙述,但格扎维埃尔等我们去吃早饭,我说我们马上就到。

    ” 弗朗索瓦丝穿上一件上衣。

    她失去了与皮埃尔一起恢复宁静、纯洁的亲密关系的最后机会,那是在她对这次机会刚刚相信几分钟以后发生的事。

    她现在实在太厌倦了,因此对遗憾和希望都无所谓。

    她走下楼梯。

    重新处于三人组合中的念头在她心中唤起的除了一种必须忍受的焦虑外不再有什么了。

     “用几句话简单概括一下发生的事。

    ”她说。

     “好吧,昨天晚上我来到了她旅馆。

    ”皮埃尔说,“我马上感到她非常激动,这也使我很激动。

    一段时间内,我们尽愚蠢地寒暄了,然后我们去了北极酒吧,互相做了一番长长的解释。

    ”皮埃尔停了一会儿,又以一种总是让弗朗索瓦丝难受的自命不凡的烦躁口气说:“我感到不需要做很多工作就可以让她放弃热尔贝。

    ” “你要求她决裂?”弗朗索瓦丝问。

     “我不愿意当废物。

    ”皮埃尔说。

     热尔贝原来并不因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的突然不和而不安,因为在他看来,他们的友谊从来仅仅是建立在反复无常的基础上的,所以一旦他得知真相,他将受到莫大的侮辱。

    实际上,皮埃尔本可以做得更完满,即从一开始就让他了解情况,热尔贝也会不费力地放弃争夺格扎维埃尔。

    现在他虽没有深深地眷恋她,但失去她显然是会使他不愉快的。

     “当你动身去旅行的时候,”皮埃尔又说,“我就把格扎维埃尔掌握在手,一星期以后,如果问题不自行解决,我就让她做选择。

    ” “好吧。

    ”弗朗索瓦丝说。

    她犹豫了一下:“你应该把全部事情向热尔贝解释清楚,否则你就像是个十足的卑鄙家伙。

    ” “我会向他解释的。

    ”皮埃尔激动地说,“我将对他说,我不愿意利用对他的权威,但我认为有权公平竞争。

    ”他不太自信地看了看弗朗索瓦丝。

    “你不同意这个意见吗?” “这不坏。

    ”弗朗索瓦丝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皮埃尔确实没有任何理由为热尔贝牺牲自己的利益,但热尔贝也不该面对正等待他的令人绝望的严峻现实。

    弗朗索瓦丝用脚踢走一块小圆石子。

    也许应该放弃对任何问题寻找正确的解决办法,一个时期以来,似乎不管做出什么决定,总是错误的。

    再说,谁也不再急于知道什么是好的或坏的,她本人对这个问题漠不关心。

     他们进了多莫咖啡馆。

    格扎维埃尔低着头坐在一张桌子边。

    弗朗索瓦丝触了触她的肩膀。

     “您好。

    ”她笑着说。

     格扎维埃尔哆嗦了一下,抬起脸望着弗朗索瓦丝,表情有些失常,然后她也勉强地笑了笑。

     “我没有想到您已经来了。

    ”她说。

     弗朗索瓦丝在她边上坐下。

    迎接她的态度中有某种东西她很熟悉,但令人感到痛苦。

     “您气色多好!”皮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大概利用皮埃尔离开的时刻精心地化了妆:平滑而明朗的脸、鲜艳的嘴唇、光亮的头发。

     “可是我很累。

    ”格扎维埃尔说。

    她的目光先后在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身上停留,她把手放在嘴上抑制住一个小小的呵欠。

    “我甚至觉得我想回去睡觉。

    ”她困窘而温柔地说,但不是对弗朗索瓦丝。

     “现在?”皮埃尔问,“您有一整天呢。

    ” 格扎维埃尔的脸阴沉下来。

     “但是我感到皮肤疼。

    ”她说,她抖了抖胳臂,宽宽的外衣袖子飘了起来。

    “好几个小时都穿同一件衣服很不舒服。

    ” “至少和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

    ”皮埃尔以失望的口吻说。

     “如果您愿意。

    ”格扎维埃尔说。

     皮埃尔叫了三杯咖啡。

    弗朗索瓦丝拿起一个羊角面包,开始小口小口地吃。

    她没有勇气试着说一句亲热的话,这样的场面她经历了不下二十次。

    欢快的音调、露在嘴边的活泼的微笑以及涌上心头的气恼,凡此种种,在没有出现之前她就已经感到恶心了。

    格扎维埃尔无精打采地看着她的手指。

    很长时间谁都不说一个字。

     “你和热尔贝干什么了?”皮埃尔问。

     “我们在拉格里伊吃了晚饭,筹划了我们的旅行。

    ”弗朗索瓦丝说,“我想我们后天将动身。

    ” “你们还去爬山。

    ”格扎维埃尔用沮丧的口气说。

     “对。

    ”弗朗索瓦丝生硬地说,“您觉得这很荒谬?” 格扎维埃尔抬起眉毛。

     “如果你们觉得有意思。

    ”她说。

     又是沉默。

    皮埃尔不安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们俩的样子都像没睡醒。

    ”他用责备的口气说。

     “这不是见人的好时间。

    ”格扎维埃尔说。

     “然而,我记得也是在这个时间,我们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很令人愉快的时光。

    ”皮埃尔说。

     “哦!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很清楚那天早晨的肥皂水味儿:就在这里,格扎维埃尔的嫉妒心第一次公开表露。

    从此,弗朗索瓦丝竭尽全力平息她的嫉恨,可今天她发现,嫉恨一如既往。

    此刻,格扎维埃尔想消灭的不仅是她的在场,而是她的生命。

     格扎维埃尔推开杯子。

     “我回去了。

    ”她坚决地说。

     “特别是要好好休息。

    ”弗朗索瓦丝带着讽刺的口吻说。

     格扎维埃尔未予理睬地向她伸出手。

    她向皮埃尔隐隐约约笑了笑,便急速穿过咖啡馆。

     “很糟糕。

    ”弗朗索瓦丝说。

     “是的。

    ”皮埃尔说。

    他看来很不愉快。

    “可当我要求她等我们的时候,她的样子很高兴。

    ” “想必她不想离开你。

    ”弗朗索瓦丝说。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但当她看见我站在她面前时,这对她是什么样的打击啊!” “事情仍然会很可怕。

    ”皮埃尔说。

    他用阴郁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格扎维埃尔走出去的门口。

    “我在想是否有必要重新开始,我们将永远拔不出来。

    ” “她对你怎么谈起我?”弗朗索瓦丝问。

     皮埃尔犹豫不决。

     “看样子她觉得你很好。

    ”他说。

     “还有呢?”她恼火地看了看皮埃尔困惑的脸。

    现在是他自认为不得不小心对待她了。

    “她肯定有一些小小的抱怨吧?” “她似乎有一点点埋怨你。

    ”皮埃尔承认,“我认为她觉得你不热烈地爱她。

    ” 弗朗索瓦丝态度强硬起来。

     “她究竟说了什么?” “她对我说,我是唯一不主张借助于冷水淋浴对待她坏脾气的人。

    ”皮埃尔说。

    毫不在意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满足,因为他感到自己竟如此不可替代。

    “然后,有一刻,她样子很可爱地对我说:‘您和我,我们不是卫道者,我们有能力干出无耻勾当。

    ’由于我提出抗议,她补充说:‘是因为弗朗索瓦丝,您才坚持显得很讲道德,但是实质上您和我一样背信弃义,您的灵魂同样肮脏。

    ’” 弗朗索瓦丝脸红了。

    她自己也开始感到这种传统的道德观是一块可笑的瑕疵,对此人们私下里宽容地加以嘲笑。

    也许不需要很多时间,她将从中摆脱出来。

    她看了看皮埃尔,他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反映他心中有愧,看得出格扎维埃尔的话语隐隐约约使他感到得意。

     “我让你尝试着和解,我想她是想以此证明我并不热衷我同她的关系,因而加以指责。

    ”她说。

     “我不知道。

    ”皮埃尔说。

     “还有什么?”弗朗索瓦丝说,“全部倒出来。

    ” 她不耐烦地补充道。

     “好吧,她咬牙切齿地影射了一番她称之为忠诚爱情的东西。

    ” “怎么说?” “她对我摆了摆她的性格,她装得很谦卑地说:‘我知道,我常常很惹人家讨厌,但您要我怎么办?我么,我生来不是为了搞忠诚爱情的。

    ’” 弗朗索瓦丝十分困惑。

    这种背叛行为一箭双雕:格扎维埃尔谴责皮埃尔对一种如此可悲的爱情动感情,至于她自己,则对这种爱情断然拒绝。

    弗朗索瓦丝远远没有猜想到这种掺杂嫉妒和气恼的敌意是如此之深。

     “完了?”她问。

     “我觉得完了。

    ”皮埃尔说。

     不是全部内容,但是弗朗索瓦丝突然感到懒得再询问。

    她所知道的东西足以使她领略昨天夜里的背信弃义气氛,格扎维埃尔的怨恨成功地迫使皮埃尔做出数以千计微小的不忠行为。

     “再说,你知道我不在乎她的感情。

    ”她说。

     这是确实的。

    处于不幸的顶点时,忽然不再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了。

    因为格扎维埃尔,她几乎失去皮埃尔,作为报答,格扎维埃尔给她的仅仅是蔑视和嫉恨。

    一旦同皮埃尔重修旧好,格扎维埃尔就试图在他们之间建立一种阴险的同谋关系,而他对此半推半就。

    两个人都遗弃了弗朗索瓦丝,她心中填满忧伤,甚至都没有了愤怒和眼泪的地盘。

    弗朗索瓦丝对皮埃尔不再存有希望,他的冷淡不再触动她。

    面对格扎维埃尔,她怀着某种喜悦地感到,胸中升起她尚未经历过的一些阴暗而苦涩的东西,这东西几乎是一种解脱:它强大而自由,终于不受拘束地充分发展,这就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