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雷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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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给谁了?” “这个……卖给我一个熟人了,”转念一想,青罗又不算熟人,连忙改口,“……卖给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 “我靠,你到底认不认识?” “这个,”辛不弃看着龙柱尊的脸,吞吞吐吐地道,“说不认识又有一点熟,说认识吧,这个,我又只见过他一次……” “妈的,去给我找回来!” “龙大人,”辛不弃哭丧着脸说,“你说过的只要盒子……现在让我去哪儿找他?” “我不管我说过什么,”龙柱尊用粗短的指头重重地杵在辛不弃胸前,每杵一下,就让他倒退一步。

    这位不二将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冷飕飕的字来:“小子,你最好机灵点儿,把东西拿回来,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他“啪”的一声,将辛不弃身边一条板凳踢断,还不解气,又上前噼啪两脚,连腿带椅面跺成粉末。

     辛不弃哆嗦着道:“人是不太显眼,不过身边有一头白骆驼,又高又大,毛色极亮,这就比较跳了……” “白骆驼?”龙不二一听,脸色变了变,又怒又喜,暗自想:好呀,原来又是那小子。

     天色傍黑时,青罗正在厌火城那迷宫一样的路里转着。

    他和辛不弃分手后,捏着辛不弃写给他的字条,想去找羽裳。

    辛不弃一力担保,必定会将那姑娘的同伴保出来,让他们在羽裳的藏处等着就是,但辛不弃涂抹的地址,青罗接连问了几个路人,竟然无人能看懂。

     青罗正牵在骆驼在迷宫一样盘绕的道路里乱转,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背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身看时,拍他的人是个矮个子,手里提溜着个铁秤砣,像个菜市上的贩夫,看着有点眼熟,却不认识是谁。

     “怎么,不认识我了?”那人一笑,露出了一口黄牙。

    他背后又走出来一人,却是个卖肉的屠夫,手提剔骨尖刀,斜乜着眼看他。

     青罗张眼一看,四面的巷子里,竟然有数十人靠近了来。

    他们躲藏在墙角的暗影里,就如不被人注意的影子般,重重叠叠地四面围了上来。

     “昨天晚上,”那矮个子不怀好意地笑着逼近,“你从我们这儿抢走的那个姑娘在哪?我们老大要找她。

    ” 青罗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将骆驼背上的山王抢在手里,横胸而立。

     “我不说!”他大声回答,心里想,按照辛大叔所说,这时候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你不说?”那矮子重复了一句。

     “他手上拿的什么?”屠夫问,“沙老二,他刚才路过的时候不是问过你吗?” 青罗的来路上一个沙哑的嗓音回道:“他说纸上写的是个什么地址,不过我没看清。

    ”那个声音略带抱歉地加了一句,“我不太识字。

    ” “地址?”屠夫眼珠子一转,“给我抢过来……” 青罗吓了一跳,将左手上拿着的纸条搓成一团,往嘴里塞去,要把它吞下。

    小姑娘,他想,辛大叔会带着你朋友去找你的,你们就别等我了。

     就在纸条进嘴的一瞬间,突然路边站着的人群里,有个黑脸膛的家伙将一支笛子凑到嘴边猛吹了一口气。

    青罗听到“嗡”的一声,如同蜜蜂的毒刺在空中划过,一枚飞针插在那团纸上,将它从他手上打落在地,滚向路边的阴沟。

     青罗要抢纸团,那矮个子的手一摆,黑乎乎的秤砣就如流星锤朝他呼啸而来,屠夫的尖刀也朝他的前胸猛击而下,风声劲急。

     年轻蛮人终于发作了,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毕竟是一名武士的血啊。

    青罗低沉地吼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的胸口燃烧起一团奇怪的可怕力量,冰冷如寒冰,顺着胸口侵袭入四肢五体,却让他全身的毛孔炽热如火,仿佛热血要汹涌而出。

    那种感觉非常奇怪,青罗只觉得浑身燥热异常,偏偏心思又极度冷静,周遭的情况如同在水晶玻璃里显现出来一样,毫纤毕现。

     他的肩膀微微一抬,一肘打在矮子的下巴上,秤砣带着系眼里的索,在空中划了一道斑斓怪异的轨迹,它主人的头则向后一摆,以一条弧线落到墙上,登时晕了过去。

    青罗看到几颗碎齿飞向天空,百忙中说了声:“对不住啊,大叔。

    ”与此同时,他腰身一拧,屠夫的尖刀擦着他的小腹横过,连边也没挨着。

     青罗躲过尖刀,就要去抢那团纸,不料刚迈左腿,却被身后扔出来的一团麻绳缠住脚步,几乎被绊倒在地。

    这些包围者各种怪招层出不穷,委实令人难以提防。

     他左手在地上一撑,右手甩脱了剑鞘。

    山王长剑出鞘,登时一股凉气在狭巷子里一卷而开,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撞击。

    等他斩开腿上缠绕的麻绳,逼退身边的人,屠夫已经将那纸团抓在手里,向后跳回到人群当中。

    他得意地将纸团朝青罗晃了一晃,就着破巷里泄下来的一束夕阳光打开。

     青罗被四五个人挡在身前,无法夺回纸条,不由焦急万分。

    却见那位屠夫皱起眉头,用两根指头压住纸条,艰难地念道:“一个钩,叉叉,又一个圈,然后是个鬼笑脸……妈的,这是哪一国的文字?我要是能看懂,就让雷活劈了我。

    ” 这些影者哪里知道青罗也上了当——辛不弃压根儿就不识字,且也不知羽裳在哪,这张纸条上的“地址”不过是随手胡抹出来的。

     屠夫越看越怒,将纸条揣到腰里,拔出后腰上一面又阔又大的劈骨刀,双刀在手,指着青罗喝道:“给我拿下这人是正经,活剥了他的皮,且看他招是不招——别闹得太久,此刻四处都有鹤鸟儿的巡哨。

    ” 四面的影子们一拥而上,菜刀、连枷、长棍、拐杖、飞针、折叠椅,各类兵器一起朝青罗招呼过来。

    青罗虽然勇武,但陷入到这可怕的混乱漩涡中,一时也手忙脚乱。

    与此同时,他胸口燃烧的那块寒冰也越来越炽热,全身肌肤似乎都要在热血的重压下裂开。

    “溢出。

    ”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儿突然跳到他脑海里,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太使力了。

     他突然后退一步,一脚狠踢在白骆驼的肚子上。

    “快跑啊,畜生!”他喊道。

    骆驼扬起蹄子,用高壮的胸膛冲出一条路来,青罗几乎是紧挨着它翻飞的后蹄,擦过堵在路口的人,向外跑去。

     那些人发了一声喊,在后面紧追不放。

     青罗拖着剑,揪住骆驼的镫子,翻身上鞍。

    他们风一样卷过半塌的矮墙,跳下半人高的台阶,箭一样冲过围绕着水井的小空场——他越跑越荒凉,但追赶在身后的那些衣裳破烂的人却仿佛越来越多。

    只见他们从横巷子里,从屋子里,从地窖里冒出来,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他们全是些一样的泼皮、无赖、工匠、小贩、脚夫、盗贼、手艺人和杂货店老板。

     他们并不怎么阻拦他,也不紧逼,只是在后面追赶,拥挤着,磕碰着,挨挨擦擦地跟过来,缀着不放。

     四面都是这样的情景,青罗陷身其间,就如同踏翻了蚂蚁窝的懵懂小猫。

    他暗自思忖该死的白骆驼定是跑错了方向,他想要回头,但发觉后路已被这支衣裳褴褛的大军切断,只有向前的一条路是敞开着的。

     青罗喘着气,一直跑到了码头。

    在那个不规则形状的广场上,他停下了脚步。

     四面是呼啸而来的腥味的海风,天空已经暗下去了,一片昏黑的雨云低低地压在他的眉毛上。

    广场上散落着数十堆火堆,东零西散的火光四周驻扎着古怪的人堆,他们个个面目凶狠,其残忍和可怖赛过凝聚失败的魅。

    奇怪的是,青罗觉得似乎在街道上见过这些脸,不过在那里,这些脸上完全是憔悴的表情,或者是一副痴呆相;但在这座广场上,它们暴露了真面目——谁看到这样的脸,都不会怀疑它们就是厌火城的眼睛,厌火城的主人,和厌火城的杀手。

     那些人看到他跑进来,坐在火堆边也不起身,只是看着这头落入罗网的小兽,都露出了可怕的笑容和刀子。

     后面的跟踪者也已经到了广场入口,在青罗的背后围成了马蹄形,青罗就站在这个马蹄的中央。

    他插翅难逃了。

     “啪”的一声巨响震动了空气。

    “我身无形!”一条大汉高喊着,他高高地踞坐在一艘倒扣过来的木船底上,正在缓缓地收回手中的长鞭。

    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青罗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句切口了,但他并不明白它的含义。

    “我一个人打不过你们所有的人,”他跳下骆驼背,大声叫着说,“叫一条好汉出来,叫一个敢和我单打独斗的英雄出来,不要让我小瞧你们这些城市里的人。

    ”他被重重包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四周鬼影幢幢,充斥着恶意,但他并不害怕。

    他大声地叫嚣着,他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叫做公平的原则。

    这种纯粹的理解在燃烧着他的胸臆。

     那长鞭大汉换了一种因为带上威胁的力量而压得低低的声音,他对着青罗高傲地说:“说得不错,你现在双脚落在我们的圣地上,所以你有权利选择任何一种方式去死——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死得口服心服,我们接受。

    ”他的语气有恃无恐。

     青罗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知道自己面临某种危险,只是他还不真正明白这个危险是什么。

     一个庞大如山的影子在那艘翻过来的小船后出现。

    它缓慢地移动着,最后现在了火堆的光耀下。

     广场上的众人发出了一阵可怕的欢呼,“好,就让他会会我们的大个子。

    ”他们喊道。

     一个光着膀子的夸父巨人出现在广场上,他高如一座小山,全身都是虬结的肌肉,左颈上有一处可怕的伤疤。

     长鞭大汉身材也不矮,但站在这个巨人的脚下,就如同三岁的幼童一样高。

     “我叫虎头。

    ”他用一种安静,甚至可以称为温柔的声音自我介绍说。

    青罗觉得这名夸父看上去面目忧郁,模样略显迟钝,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汹涌而出的战士的气息。

    只有战士才能闻到这股战士的味道。

    青罗从小就闻惯了这股子味道,他知道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去死。

    他们对死亡漫不在乎。

     “你可以自己选用武器。

    我用斧头。

    ”虎头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还用那把小短剑,吃亏就比较大。

    ” 他把斧头从背后拖出来展示给青罗看,那把斧子看了就能让对手自己想去死,斧柄是用一整棵栎木做成的,又坚硬又有弹性,斧面有一张小床那么宽,磨得明晃晃的,斧背厚有两拃,天不怕地不怕的白果皮看到这么大的一面斧子的时候,也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脚步。

     这样的斧子,可以轻易地将一峰骆驼一劈两半。

     虎头提起斧子的动作极其轻巧,丝毫没有普通巨人的笨拙和臃重之感。

     这样的敌人让青罗全身激动,血液开始轰轰地冲上胸膛,冲上头脸。

    那股热血冲到咽喉处的时候,让他显露了本色,青罗放声喊叫,他的嚎叫声如饿狼一样。

     那一声喊让广场上的人都错愕了一下,他们都料想不到,这么温厚地站在那儿的青年,在咆哮的时候,却像一头最凶猛的野兽。

     随着那一声喊,青罗握紧手里的剑,朝虎头猛扑了上去。

    九州之上,几乎没有人可以单独打败一名夸父,但他不在乎。

    一旦抓住剑的时候,他脑子里就没有生和死,只有胜利和失败。

     他确实不习惯这把剑,草原人喜欢粗野的劈砍和猛砸,但这把剑是他的幸运之剑,会带他走到爱人身边。

     现在青罗不得不用适合山王的方式来作战,短促地急刺,然后后退,再跳上前去。

    胸口上传来的力量源源不绝,皮肤又开始炽痛,但他觉得自己的速度也迅猛了许多。

     青罗绕着巨人团团打转。

    这是蜜蜂和熊之间的斗争。

     虎头并不跟着他打转,他半蹲在地,大斧起起落落,好像没有章法,却总是迎着青罗的蜂刺落下。

    他的斧子卷起了海啸一样强大的风,把青罗的刺吹得东歪西倒,把青罗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连山王这样坚韧锐利的剑,也连一下都不敢和巨人的斧头相接触,青罗本来希望能消耗掉夸父的力气,但他在两团当头压下的旋风间隙里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双镜子一样白亮亮的眼睛。

     那眼睛闪闪地看着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怜悯。

    青罗明白虎头眼睛里的含义,这就像大熊胡乱挥舞自己的巨掌,只要有一下拍实了,蜜蜂就会变成一团肉泥,而蜜蜂蛰上了大熊,也无法伤它太深。

    在这样的战斗里,青罗已经必败无疑了。

     露陌。

     他的心里跳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仿佛已经很遥远的名字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露陌,他痛苦地想,我无法再去找你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手上不由得慢了一慢,这在与虎头这样的战士的对决中是致命的。

     始终半蹲着的虎头突然动了,他的手肘仿佛突然长了一尺,手里的斧头从下而上,抡了个完美的半圆,当真是摧枯拉朽,青罗只来得及将剑锋转了个方向,就感到自己被一堵墙拍到了地上。

     虎头的巨斧压在青罗的剑上,而那把剑平压在青罗的胸口上。

    刚才要不是他转了一下剑锋,这把剑就会被嵌入胸口。

    虽然如此,青罗也已经动弹不得了,他被斧头和地面紧紧地夹住,只要虎头手上稍稍加一把劲,他就会胸骨尽折,死在当地。

     他的胸口砰砰地跳得厉害,全身滚烫,充斥满力量,但却使不出来。

    山王在他手上跳动不已,如同他跳动的心脏,他抖得抓不住手里的剑。

     我要死了。

    他痛苦地想,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虎头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提起斧头,低下身子目光炯炯地看他。

     青罗躺在地上,苦笑一声,说:“我输了。

    ” 虎头点了点头,他说:“你很不错。

    ”然后就转身走了。

     周围的那些人冲上来把青罗牢牢按住。

    青罗也不抵抗,输了就是输了。

    他们把他推到那艘翻倒的小船前,长鞭大汉低下眼睛,他的眼珠子是黄色的,就如同夜枭的眼睛。

     “告诉我们那个小姑娘在哪里,你还能活命。

    ” 青罗摇了摇头。

     “或者告诉我们这张纸条上写的什么,是不是那个小姑娘的地址?” 青罗摇了摇头,还是不说。

     那汉子遗憾地点了点头:“是条汉子,可是你不肯说,这儿又无人替你说话——依照影者的规矩,我们只好杀了你。

    ”他挥了挥手,被打碎下巴的矮个子难看地笑了一下,屠夫则拔出了刀子。

     青罗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叫出声来:“你们是影子……” “傻小子,现在才知道吗?太迟了。

    ”屠夫狞笑了一声,将尖刀压在青罗的咽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