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 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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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什么终是说不出口,猛转身,抽泣着奔下城去。

     牧云笙独自张开双臂,靠在坚实的城垛上,望着眼前的高大天启城楼。

    此时城墙上再没有一个守军,黑暗中只剩他独自一人。

     他从来没有这样热烈的渴望过天明。

     城下,一支大军正列阵等待出征,截击硕风和叶。

     10右金军南退至柳伯河边,前面的战马却突然停了下来。

     在河的对岸,有一道长长的奇怪的线,象是什么在微弱夜色下发出光芒。

     “是从天启城中出来的军队么,”硕风和叶观望着,“天启城连营被破后,他们根本再没有可以拦截我们的力量了,众将,冲过去!”右金军呐喊着催动马匹,将整条河踏溅得如沸腾一般,杀向对岸。

     但当骑兵们冲近那支军队,人马都不禁胆寒。

     他们的面前,是一片钢铁的森林。

     那是由河络铸造战甲武装了流民所组建起来锋甲军。

     河络族为牧云笙所造的机锋甲,两片一尺宽的刀形的盾甲附在手前臂的两端,完全伸展时长出手掌约八尺,外侧是极锋利的刃,可以格档与斩切,盾刀与肩两侧的盾板有机括相连,人只需要很小的力就可以驱动这巨大的盾刃,发出普通挥刀无法达到的力量。

    而他的身周是贴身网丝甲和象叶瓣一般绕着他的甲片,只有前方留空用于观看,从左右后背上方都几乎无法被攻击,而如果再并拢前臂使盾刀合起,就几乎无懈可击。

    整幅机锋甲有基座支持,座下有七个球轮。

    人不必承担甲重,而象是推着甲胄行走。

    而静止时,可坐在甲中休息。

    它象一辆能由单人推动的战车,又象是一副钢铁的斩杀工具。

     这样的甲胄,也许人族即使可以画出图纸,也没有这样的工艺和这么多的金属来制作它,只有那些在地下终日与岩石与熔岩为主的河络族,才有可能大规模的成套冶炼这些盔甲。

    但要得到仇视人族的河络族的支持,却很少有人能做出象牧云笙那样的承诺。

     锋甲军在天启城下的大战中留守天启城,所以没有出战,但现在,机会终于到来了。

     看到右金骑军铺天震地的冲杀而来,锋甲阵中的许多人下意识的想要转身逃跑,他们记忆中那被骑军追赶、任意砍杀的日子,就在十几天之前。

    但旁边的同伴的甲胄挡住了他们,于是他们突然明白,自己已经是一支军队了,已经可以迎战了。

     “左横封,右直弩!”背后的战车上,响起了号令与鼓声。

     整个方阵应声而变,每个人将左臂的盾刀横在面前,移动右盾刀,斜斜上挑,扳动机括,盾刀上的弩箭飞射出去,势可穿甲。

    敌骑摔倒一片。

     骑兵眼前就要冲近军阵,“大家立稳了,左斜下反切,右上顶位横挥。

    ”号令转来,甲士们齐声大喊。

    直听鼓色急处猛得一声重捶,就一齐挥刀。

     他们面前的骑军象被无数刀叶绞碎一般化成了血肉块,巨大的盾刀轻松的切断了马腿、也劈开了他们的皮甲。

    他们刺出的长矛大多数被刀盾挡住或绞断了,而刺入空隙的矛,也因为刀盾封住了角度,只能刺到甲士头侧的网甲或肩盾上。

    这一轮冲击,机锋阵前倒下了一片尸身,而阵中几乎没有人倒下。

     后面赶来的骑军在冲到机锋甲阵前时就绝望了,当他们看见前面的枪骑被巨大的刀叶象切菜一样切开,而刺出的长矛就象刺在石头上的时候,便明白了,要冲过这样的甲阵,无异于用肉身去撞刀墙。

     但号角响起,右金军改变方向,拨马向锋甲阵两翼掠去,他们在马上搭弓,将飞蝗般的箭支射入阵中。

    锋甲阵前列的军士们有不少在惊慌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收。

    ”锋甲阵的将官大声的喊着,所有的甲士双臂回收,身子蹲下,周身的盾甲立刻拼拢成了一个严密合缝的三梭角塔。

    箭支如急雨打在帐篷上,战场上一片清亮的铛铛声。

     硕风和叶立马河的对岸,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他很快明白,要想冲破这道防线,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或是搭上近万右金骑兵的生命。

     “转向,向东冲围!”他喊着。

    右金骑队隆隆转向,沿河道向东冲去。

     奔不出数里,前面的树林却又腾起了火光,风势已将大营中那巨大的火墙推了起来,右金军从火海中冲过,再没有了队形。

    待冲过这片山林,硕风和叶回望身边,只剩了数千骑,其余各部都还困在火海中撕杀。

     11竟然是败了么,硕风和叶在马上呆呆的想着,他原以为他离天下之主的位置很近了,但只是一个晚上,一切就都改变了,十年的努力与奋战,一切又重回为零。

    四野火光茫茫,烧尽雄心与壮志,纵然是那样勇悍豪爽的壮年,成为白骨也不过是一瞬间。

     他做错了什么?没有布巡哨?算不到对方有连弩战车?不,该做的他都做了,他有一半的机会可以成为帝王,但也有一半的机会沦为尘泥,天下没有必胜的仗,但你却不能不战斗,这时他却听见了前方的马蹄声。

    抬眼望去,一支骑军正直杀而来,火光中隐约看得清旗号上的“寒”字。

     是她?硕风和叶心中一震,第三次遇见,难道这次他要死在此女子手中吗?现在不是恋战的时候,他一声呼哨,指挥骑兵拔马向另一边冲去。

     “硕风和叶,哪里走。

    ”牧云颜霜紧紧追赶。

    北陆上的连年撕杀,仇恨象雪一样浸濡大地,使泥土无法化冻。

     12宛州军大获全胜,牧云栾下令全营欢饮庆功,他看了看手中捏着的那第三个信封,露出冷笑。

     “徐将军,你速带一支军到诡弓营,道请路然轻至中军参加欢宴,在来路上,将其诛杀。

    ”“得令!”那将军出帐而去。

     此人太可怕,居然自己设计并暗中出资打造了数百辆球轮连弩车,专克骑军,并把如何进攻,在哪里设伏兵,在哪里点火,敌军若如何行动,我方如何应对写得一清二楚。

    牧云栾望着信封中的字迹,心道:路然轻,你绝非池中之物,他日你若成我对手,必是大患。

    这就怪不得我了。

    可惜你已将战车图纸和盘托出,我有了此车,已可横扫天下,再要你何用呢?“欢宴之中,那徐将军却突然转了回来,在牧云栾耳边低语了几句。

    牧云栾惊立而起。

     诡弓营中早没有了路然轻,只有书信一封。

     “邺王殿下,既不肯亲自来请我,必是派人来杀我,只怕是觉得战车图纸在手,便可鸟尽弓藏,果然并非明主,看来天下无知已,唯有自立。

    今日借你天下,他日,却必是要再让还给我的。

    路然轻,敬上。

    ”“将你部五千骑尽派出去,四下搜捕,定要杀了此人!一定要见首级!”牧云栾暴跳着。

     就在中军营远处的高坡之上,那年轻人迎风立着,衣袂飞舞。

    望着大地上无边的灯火和奔驰的军旅,放声大笑,如同天下已入掌中。

     13右金大营已是一片火海,宛州军正四处搜杀右金残军。

    一队士兵推着连弩车穿过烟雾,直穿过右金大营。

    忽然,他们看见了在火光映照下,远方什么正闪亮着。

     他们凝神仔细的张望,想看清那是什么。

     那线闪光渐渐的近了,他们终于认出了,那是甲胄的反光。

     14探者冲进牧云栾的大帐:“报,我军在右金营后遭遇天启城中的端军,执牧云帝麾。

    ”牧云栾猛得站起:“是他?那么点兵力,竟也敢出城?”他仰天大笑,“这不正是天遂人愿,我连攻城之力也免了,传令下去,不论那帝麾下的是谁,全部诛杀!”前方战场上,宛州军缓缓推动连弩车,形成一列,看着前方齐步推来的甲阵。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甲胄,仿佛那不是一个个的士兵,而是一片连绵的钢铁刀林。

     “放箭!”宛州将领下令。

    连弩车机括摇动,一片箭幕直上天空,又呼啸而下。

     那大阵中的甲胄一下全收紧了,象是大地上铺上了一整副巨甲,前方转来了一片铿锵之声,那是箭尖撞在铁甲上的声音,伴随着无数的火星四溅。

    好一会儿,箭雨停息了。

    宛州军都屏息望着那军阵,想知道还有几人活了下来。

     但那些甲胄缓缓的展开,又开始向前推进了。

     “这究竟是些什么!”宛州军将们大喊了起来。

     15穆如寒江立马高坡之上,看着大地上铺满火光。

     几位骑士纵马来到了他的身后。

     “将军,我们来晚了。

    ”穆如寒江长长吐出一口气:“所有人都到了吗?”“三千匹踏火战马,一匹不少的从殇州带到了。

    三千名最好的骑士,也招募而来了。

    ”穆如寒江仰首,望着天际的血色浓烟。

    “硕风和叶,在踏火骑赶到之前你就败了,真是太可惜了。

    他日待我重踏北陆之时,再与你一决谁是世上最强的骑兵吧!”他缓缓抬起马鞭前指,远方正是宛州军的大营。

     “那么……席卷天下,就从这里开始吧。

    ”16牧云栾在帐中独坐着,等待前方传回更多的捷讯。

    但这段时间却仿佛变得安静了。

    没有走马灯似的探骑喊声,没有将领急匆匆的挑帘进入报信。

    这个夜晚一时间变得分外沉寂。

     听不见几十里外的杀声,各路军马现在都在做什么。

    今夜攻破了右金军,明日便可趁势直逼天启城下了。

    诸侯联军溃了,硕风和叶败了,世间再没有可与自己相抗衡的英雄。

    只待天启城破,他盼望了几十年的皇位便终于可以到手了。

     “父皇,兄长……你们在天之灵不要怨我,这皇位,当年本就该是我的。

    ”他举起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

    从皇子之日起,他就和三皇兄牧云勤相争,一转眼已是白头,他终于还是胜了。

    可惜他一心要赢的人,却看不见这最后的结局,一想不由怅然。

    他盼了几十年处心积虑,却终于无法和牧云勤决战。

    他本想狂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三皇兄,我终是无法亲手胜你,你的几个儿子,也都比我的儿子强,可惜,他们都死得太早了,只剩下一个画痴小六儿……你死得太早,我却终会为我的儿子平定江山,他终会是未来大端的帝王,直至子孙万世。

    ”一声凄厉的响箭突然窜上天空,寂静的夜中猛得暴发出喊杀之声。

    牧云栾按剑直冲出帐去:“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人回答,牧云栾惊异的看见,四下营帐,已被一片火海包围。

    火光之中,正有无数骑影奔腾。

     “不是所有人都被我打败了吗?哪里还来的骑兵?什么样的骑兵可以直冲我的中军?”牧云栾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暴吼着。

     但突然一面紫金大旗飘过他的眼前,牧云栾一下子愣在那里。

     这面旗他太熟悉了。

    当年他军精良足,万事俱备,却迟迟不敢起兵,就是因为害怕这面旗,害怕这面旗下的穆如铁骑。

    他没有战胜穆如世家的把握,他准备再准备,苦苦思忖,却终是想不出能胜过穆如铁骑的办法,急得他头发都白了。

    但人算竟不如天算,北陆右金叛乱,穆如铁骑尽数调往北陆。

     他明白这是天赐给他的机会,当下起兵,直逼中州,无将可挡。

    大将军穆如槊只得把穆如铁骑留在北陆与右金作战,自己只率十数骑赶回中州收拾起一支残军与他相抗,也正是这样,他才击败了三百年来未曾败过的穆如世家。

     那时候他日日害怕,害怕有一天穆如铁骑会从北陆赶回,害怕有一天这面旗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害怕到那个时候,那仇恨与愤怒会冲垮他苦苦积累起的一切。

    他在无数次梦中,都看见在一片火光之中,那面大旗下,无数战骑冲毁着他的大营。

    但是原来,这个梦是真的。

     牧云栾呆了一呆,怔怔道:“穆如世家……穆如……”突然他明白了一切,原来天赐给他的,天便会收去,原来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竟还是要败在穆如世家的手中。

    他胸中一闷,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厥于马下。

     17穆如寒江立马高岗,望着那火流正突进宛州军的内核,整个宛州大营正在变成一片火海。

    没有什么力量能阻击这炽热的铁流,铁甲骑兵们呼啸着冲过宛州军的身边,刀风把他们绞碎。

     轻敌的宛州兵阵脚已乱,没法再组织起密集的阵形,在这样的骑兵面前,只有转身逃奔一途。

    所有的木栅和鹿角被轻易的踏碎,变成地上的火把。

    战马驰奔的风势绞动火焰滚滚向前,烟气中闪亮的铁甲犹如神灵天降。

    在看到这样的一支骑兵的时候,它的对手就已经绝望。

     “牧云栾,十一年前,你没有机会见到穆如骑军,今天,在你死之前,好好地放眼看看吧!”他紧咬牙关,多少年的仇恨在心中奔腾。

     “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在殇州准备了十年!”突然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少年将军抬头望着赤红天际,纵声狂喊:“父亲!看一眼吧,穆如铁骑——回来了!”18无数长长火带被点燃起来,从高空看去,象是有人用笔在地上写下烫金闪烁的大字,描述着那宏大惨烈的战争。

     跟着硕风和叶突围的右金骑军们被这些火带阻挡分隔,然后被火焰外射来的弓箭击杀。

     硕风和叶催马冲过一道道的火墙,能跟上他的右金骑兵已经不多了。

    苍狼骑却从火焰中接连的跃了出来,挟风带火,象索命的厉魂。

     牧云颜霜率她的苍狼骑眼见追近硕风和叶,突然南面树林中枝叶纷飞,数十辆铁连弩现了出来。

    牧云颜霜惊呼:“不好”,以避箭之姿侧伏马上。

    一声梆子响,宛州军乱箭齐发,苍狼军和右金军一并被射倒马下。

     没有时间痛惜这些从北陆跟随她杀回的勇士,牧云颜霜纵马跃过前面翻倒的马匹,只追硕风和叶不放。

     又追了半个时辰,杀声零落了,他们已冲出战场之外,天色渐明,天际露出一丝曙光,硕风和叶却缓缓停了下来,象是奔逃的累了。

     牧云颜霜也在距他近五十步时勤住马匹,防他有诈。

     硕风和叶也不望牧云颜霜,呆呆望着天际的云色,一面是霞光,一面是烈火。

    却突然喃喃自语着:“跟随我出来的八部子弟都没有了,我也许不能回到北陆去了……”“硕风和叶,你命数到头了!”牧云颜霜举刀厉喝。

     硕风和叶叹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

    而你知道为什么前两次,我都会输给你?”牧云颜霜并不答话,只是握紧寒彻。

     硕风和叶长吐一口气:“那是因为我之前怕死。

    我以为我离天下霸业只差一步,我不想在那个时候死去。

    从前我带队冲锋从来不会犹豫,但在天启城下我却不愿以死相拼了。

    ”他转头望向牧云颜霜:“而你,背负着国耻与家仇,早就不惜性命了吧。

    ”“少废话,拔刀吧。

    ”牧云颜霜催动马匹,绕硕风和叶缓行着。

     “但我不能死。

    ”硕风和叶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你杀不了我。

    因为现在我胸中的恨与怒比你的更猛烈,没人能杀我硕风和叶,总有一天我要卷土重来,我当年来到东陆之时,烧毁了战船,对将士们说我们没有退路,他们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