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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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对了,”百里煜对这个蛮子渐渐没有的畏惧心,而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们北陆大家平时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骑着马跑到这里放牧,又跑到那里放牧,大家一翻脸就带着刀对砍,唰唰唰唰的,然后胜利的人把失败的人的头砍下来,做成酒杯?还抢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书上都是这样的,你倒不像个蛮子。

    ” 吕归尘默默的想了一阵子:“其实也不是这样……” 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去描述他心里的朔方原,最后只能说:“其实只是一片草原罢了。

    ” 门轻轻的响了三声。

     灯下的女人一惊,把手中的东西塞回了袖子里,压低了声音:“进来吧。

    ” 门开了,进来的是低着头的孩子,他的发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来,只看见一个黑黑的脑门。

     “尘少主怎么深夜来这里了?”苏婕妤认出了那支簪子。

     “我……”吕归尘犹犹豫豫的,“我想借几本书回去看。

    ” “借书?”女人冷漠的摇头,“我这里是有些书,可是库房里的书更多,尘少主想要什么书,都可以去那里找到。

    ”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那……打扰婕妤了。

    ” 他转过身,女人却忽然唤住了他:“尘少主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我不知道书名,”吕归尘低低的说,“我想找几本书看,这样路夫子讲的那些东西我就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书,去库房也找不到……”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路夫子骂你了么?” “没有。

    但是……他们都说我是蛮子……” “路夫子现在在讲什么书?” “《政典发蒙》。

    ” “虽说是发蒙,不过已经是很难的书了,难怪你不懂,”女人起身,从那架覆盖整面墙的书架上抽下了几本,“这两本是《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

    前者是最全的注本,后者虽然是说《政典》,但是都是小故事,读起来会比较有意思。

    ” 吕归尘愣了一下,恭恭敬敬的上去接下,按照路夫子教的礼节高高捧在头顶,想要背退着出去。

     “喜欢看书?”女人忽然问。

     “嗯!”吕归尘把书放低,看着女人,“我们北陆的书少,看书觉得书里好多的知识,一辈子都解不透。

    ” “其实也未必要读很多的书,读书能懂多少呢?” “婕妤不是很喜欢读书么?” 女人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实就像一本书,可是几个人能把自己读懂?” 这句话对于吕归尘而言太过深玄,但是他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他想起父亲的嘱咐,恭敬的长拜:“苏婕妤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么?” 女人轻轻在他头顶摸挲着,久久的没有说话,而后她笑了:“没什么,你的侍女不会梳头吧,头发那么乱,我帮你梳梳头。

    ” 她为吕归尘洗了头,在脖子上垫了一块白绢。

    洗完了头的吕归尘显得头发不多,脑袋看起来有些圆了,更像一个孩子。

    他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任女人在他头上摆弄。

    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两盆紫花上:“婕妤养的花我没有见过,叫什么花啊?” “紫琳秋,一个朋友送的。

    ” 最后,女人取下咬在嘴里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绾紧了发髻,“过得开心些,在异乡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 夜深人静。

     西配殿里还点着灯烛,窗纸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隐约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一个人从鼻子里面冷哼着笑了几声:“蛮子!字都识不得几个,还想学我们天朝上国的文化。

    对牛弹琴,真是对牛弹琴!” “这文章大道,是要说给有灵性的学生听的,茹毛饮血之辈,毕生也没有机会学到真髓。

    若不是国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气哼哼的拍了桌子。

     “路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又有一个温雅的声音劝慰,“毕竟两国交盟,面子上还是要做的。

    国主那么大的排场,让一个蛮子和世子同饮食同起居,用意很明显,不就是做给金帐国的使节看么?” “今日我觐见国主,国主还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点不得有差别。

    我真没多少耐心花在那个不开化的蛮人身上。

    而且这个学问要是给蛮子学去了,将来他心怀二志,对我们东陆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见我们路氏历代的祖先?” 那个温雅的声音笑了笑:“他学不学得会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读书,放他在一边好比放了只八哥儿,天长日久也会说两句。

    至于真髓,真髓就是那么好学的?量他一个蛮子,也学不走什么!” “山公说得是!不过倒是要提防那个拓拔山月,怕是这个蛮子的靠山。

    国主如今很是宠信这个蛮人,要防他恃宠娇纵。

    ” “秋公这一说又看低了国主。

    国主哪里是宠信蛮人?若是国主真的把拓拔山月当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挥息大人有过节?拓拔名义上掌握三军,可是我们下唐军旅的第一人,还是御殿羽将军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这个位置轮得到拓拔山月来坐?” 窃窃的低语声还在不断传来。

    站在屋檐下的孩子默默看着手里的书卷。

    《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他本想自己读完了,或许就能听懂了。

    他经过这里,不意听见了许多话,可是无论多少话,其实还是只有“蛮子”两个字。

    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委屈,委屈得让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来。

    他确实是个蛮子,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子孙,从他踏上东路的土地,他就下了决心要做一个草原男孩的表率,绝不再软弱和流泪。

     他无声的穿过回廊,寂寂的没有一个人。

    夜深人静,蛙声嘹亮。

     他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一边是去百里煜的俩枫园,一边是去他自己住的归鸿馆。

    可是他知道现在归鸿馆里只有一片黑,听不见任何人声。

    两个侍奉他的女孩儿柳瑜儿和小苏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这个时候她们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的去了俩枫园。

     鸟笼? 吕归尘想真的是鸟笼啊,而且这个笼子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条路,只是漫无边际的游荡,走走停停,最后他忽然看见了虚掩的宫门,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进宫时百里煜所住的湄澜宫,那以后百里煜搬进了俩枫园,和他的归鸿馆相隔只有一道墙,湄澜宫立刻就显得荒僻起来,白日里也没有什么人。

    他信手推开门,看见月光洒满了步道,树的影子在地下摇曳,哗哗的叶子在风里发声。

    他再往里走,正殿里面已经清空了,四面镂空的窗里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银。

    他觉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微风鼓着椽子间缠绕的金纱,一起一落。

     他想东陆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没有想过有人能把金纱的细纱织得那么薄,透过去可以看见那些女孩的肌肤,她们个个都美丽得像是公主,头上搽着玫瑰油,远远的就让人熏醉在花香里。

    东陆的屋宇也那么精致,斗拱飞檐,廊角影壁后面精巧的种着兰草和小竹,总是能让人眼前忽的一亮。

    东陆的国主也很有威仪,他总是带着淡定的笑容,一句话一个字都说得从容典雅。

     可是他还是想北陆,想父亲母亲大合萨阿摩敕和苏玛。

     东陆什么都有,可是偏偏没有他想要的。

     他渐渐的困了,又觉得身上冷。

    他站起来,跳着把金纱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的缠在自己身上。

    最后他靠在墙边,坐在了一团云雾般的轻纱中。

    轻纱冷滑如冰,缠在身上却格外的暖和。

    困意涌了上来,他的头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棂间投下来照在他头顶,他想着温暖的牛皮大毡蓬,里面点着通红的火盆,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脚步声! 他的心里猛跳。

     “啊……”这是一声哀嚎,却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吕归尘睁开眼睛,再侧头去听,那些细微的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里风吹落叶刮着地面的声音。

    月光满地,宫室的地上泛着冷冷的生青色。

    他的背后发冷,想起宫里不祥的传说。

    他的身上炸起了麻皮,觉得环绕着宫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脚步声是断续的。

    又有呼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朵边。

    他的心突突的跳着,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抓住他,往死里打!”阴阴的吼声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脚步声清晰起来,就在湄澜宫的墙外。

    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极快的逼近。

     是有人在宫里打架,吕归尘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又不安起来。

    深更半夜,他在废弃的旧宫里呆着,是不好解释的。

    犹豫了一下,他悄悄的踮着脚尖奔向了西墙边的侧门。

    侧门也没有上锁,触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