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旧事已非还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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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说,就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

     冰冷的黑暗包围住了他,他坚信她会回来,就像黎明一定会到来一样。

    朝阳涂着血会从云层里破出。

     他忽然发觉,他不知道那时候会怎样。

     雷声撕破沉黑的天幕,大雨倾盆而下。

     苍天也在为十数万人的阵亡放声悲哭,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雨。

    暴雨在天地间肆意冲突着,宣泄着愤怒与悲伤,将大地化为一片汪洋。

     平壤城就仿佛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牡丹峰突兀地伫立在平壤城边,也被暴雨震得瑟瑟颤抖。

    在连天的风雷中,那高耸的峰峦也显得那么脆弱。

    城中的灯火完全暗淡,化为一座死城。

    唯有峰顶的灵堂上还闪耀着隐约的火光,再大的狂暴风雨也无法浇灭。

     灵堂内,烛光摇曳,风雨钻过究棂的间隙,在室内弥散开淡淡水雾。

    被折断的灵幡已重新挂好,那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地面上,像是一道伤痕。

    满地纸钱被水汽打湿,贴在青郁的地砖上,留下斑驳而颓败的色泽。

     杨逸之依旧跪在灵柩前,一动不动。

     这已是第三天,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一刻合过眼。

    烛光照出他憔悴的面容,他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在想很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夜风吹过灵幡,门突然开了。

     杨逸之霍然抬头,就看到了相思。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身上尽是雨水的痕迹,但透过摇曳的烛光,依然可以看出,她穿着那身绣满莲花的水红色的嫁衣。

     杨逸之微微苦笑,又梦到她了么? 又有哪一日不梦到? 只是,最近的梦境中,她并不快乐,总是穿着这身水红的嫁衣,透过漫天喜幛看着自己,无声垂泪。

     每一次,他都心如刀割,无无可奈何。

     但今天,她与以往梦境中的不一样。

    她满身雨水,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她鬓边散发濡湿,紧紧贴在苍白的双颊上,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

     那笑容中不再是如莲花般温婉,而是带着一丝冷漠、一丝妩媚。

     这实在不像她,但的确又是她,是梦境中的相思。

     他依旧没有动。

    他知道,每当他想站起身,走向她的时候,美梦就会醒来。

     这世界已风雨飘摇,这场梦,就是其中唯余的一点温暖,若可以,他宁愿永生这样默默凝视着她的笑颜,沉醉不醒。

     梦并没有惊醒,恍惚中,相思轻轻走到了他面前。

     她躬下身,轻轻解开领口的丝带。

     被雨水浸湿的嫁衣滑落在地上,仿佛脱下了一身沉生的蝶蜕。

     烛光照亮了她如玉的肌肤,反射出温暖的光芒,却让他的双眼都感到了刺痛。

     即便是梦境,这样的梦也来得太荒唐。

    若在往日,他一定会挣扎着强迫自己醒来。

    但这一刻,他心力交瘁,已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窗外风雷隐动,堂上灵幡纸钱,这个世界是那么荒凉,仿佛已沉陷到了地狱尽头。

    而她,则是冰冷中唯一的温暖;是地狱深处,他唯一能仰望的光芒。

     如果他错过,那么就将沦入永远的黑暗中去。

     杨逸之终于没有动,一直以来,为了谦谦君子之风,为了朋友之谊。

    为了父亲的谆谆教诲,他都在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多少年来,他担负起所有的道德,漠视着自己的欲望,躲避着她的温暖。

    每一天都在挣扎,直到筋疲力尽。

    而如今,当那些风度、友谊、道德都失去了的时候,他已两手空空,又何不在梦境中放纵一瞬? 衣衫一件件落下,就仿佛红莲凋残的花瓣。

    她站在遍地水红中,是满塘枯荷中最后那枝孤独的残莲。

     烛光之下,她已寸缕不着。

     她和他,只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

    恍惚之中,他甚至能感到她身上传来的暖香。

     难道这并不是一场梦?杨逸之有些惊觉,犹豫是是否要起身,相思却在他面前跪下,轻轻抱住了他,冰冷的脸颊触到了他的胸膛。

     “你一直都想要的,拿走吧……让我再也不欠你。

    也再也不欠任何人。

    ” 风雷声掩住了她的话,他没有完整地听清她的意思。

     但他很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这绝不是他一直想要的。

    从初见那一刻起,他就视她为天女,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她、亵渎她,只是想守护她的灵魂。

     但他却说不出口。

     因为他惊骇的发现,当她投身入怀,柔软的肌肤沾上自己的胸膛时,原来他的心底深处,也有炙热的欲望在沸腾。

     和别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想拥抱她,占有她,侵入她的欲望。

     如此强烈,让他几乎无法唿吸。

     杨逸之痛苦地握紧了双拳,挣扎着将目光投向别处。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怀中这个女子或许并不是相思,而只是魔王派来诱惑修行者的魔女。

    只待夜色褪尽,她就会消失无踪。

     但为什么,她偏偏要在这一刻出现?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他满心自信去拒绝一切诱惑。

    但如今,他的心神已在崩溃的边缘,又怎能承受这最后一丝温柔之量? 他抬起头,却又困惑了。

     梦境并没有破碎,而怀中的她,她并不是传说中的魔女。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来自于那个温婉如莲的相思,独一无二的相思,让他魂牵梦萦的相思。

     为什么会这样? 那一刻,他竟有些惶惑,呆呆地凝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刻,他是那么脆弱,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失去最后的理智。

     天地摇落,他战栗着抱紧她,跪在隐隐雷鸣中,等待一个指引。

     相思看着他眼底的惶惑,心中亦有淡淡的悲凉。

     眼前这个男子或许是无辜的。

    但他动情了,那就要承受他就得的惩罚。

    何况,连她最爱的男子,都视她为蛊惑人心的祸水,出卖爱情的妖女,她又何必再顾及别人的感受? 她始终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卓王孙对她的指责。

     流花寺中,三连城上,她曾解开衣衫,投身入这个白衣男子的怀抱么? 她没有。

     如果他可以让她发誓,她宁可用毕生幸福、永世轮回来盟誓。

     她绝没有。

     但,他不相信她的誓言,不相信她坚贞,不相信她的一切。

    在他心中,她竟是一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灵魂的女人。

    她消弭了蒙古大军南征之祸,她解开了乐胜伦宫的禁锢,她刺杀了日出之国的关白……这些都只是她出卖自己换来的胜利。

    就连她留在他身边,数年来无怨无悔的生死追随,也只不过是一场交易。

     她用爱情,交换来王者的庇护,上弦月主之位,富贵荣华。

     ——在他心中,自己就是这么卑贱么? 她嘴角挑起自嘲的苦笑。

     ——那好,如你所愿。

     她将他抱得更紧,紧到无法唿吸,身体都禁不住战栗起来。

     而今,她终于如他指责的那样,敞开衣衫,投入那个人的怀抱。

     她很想知道,如果卓王孙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要让他后悔终生。

     烛光摇曳,照得满堂灵幡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仿佛张开了悲凉的喜幛。

     她静静地躺在那袭水红的嫁衣上,就像躺在一池莲花中,盘起的长发解散,在地上铺散开一片墨云。

     雨夜的风从裂隙中吹了进来,在她洁白如玉的胸前惊起一点点寒栗。

     他亲吻着她,她的发,她的唇,她的耳畔,她的脖颈,她的指尖,她的一切。

    他的动作从迷惘、生涩、爱怜,到渐渐沦入疯狂。

     只是,他通透的眸子中始终写满了悲伤。

     她的身体随着他的亲吻,轻轻颤抖,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侵透了全身。

     这悲怆却是因为——她心中并没有太多抗拒。

     却禁不住有一些茫然。

     难道她不是只属于他么?难道她不是应该拒绝任何男子的碰触么?难道她不是应该感到被凌辱的痛苦,至少也该麻木地面对这一切么? 却没有。

    当他吻上自己双唇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仿佛不是敞开在陌生人面前,那么尴尬、恐惧、痛苦。

    而只是面对一场失落的记忆。

     那么熟悉,却又无法记起。

    就像是午夜吹过窗棂的风,带着淡淡的温暖、淡淡的凉意。

     仿佛,他并没有掠夺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回报。

     这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如他据说,自己在内心深处,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么? 她心中有些惊愕,垂下目光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以及,正忘情拥吻她的那个男子。

     摇曳的烛光下,那个男子的眸子是如此悲伤。

    即便是情欲也不能扭曲他的容颜,他依旧如此空灵,洁净,仿佛在月光下哭泣的天使。

     他亲吻她,拥抱她,试图将她纳入身体。

    是欲望,却又不仅仅是欲望,他就仿佛无心坠落在红尘中的天使,孤独而彷徨,沉沦在这场黑暗的风雨中,只为了寻找一点温暖的慰藉。

     而他呢? 他只会暴虐恣意地侵占她,绝不会如此刻意地控制自己,去温存她身体每一个角落。

    绝不会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僵硬的身体。

     他总是如此蛮横、予取予夺、不由分说。

    无论她在病中,无论她是不了,无论她是否愿意,甚至……无论他是否刚刚从海棠花树下回来,衣衫上还带着迷离而馥郁的酒香。

     她已给了他一个女人能给予男人的一切。

     爱,顺从,忍让,包容,坚贞,忠诚。

     他却说,她背叛了他。

     用那些身不由已的往事,给她编织了不堪入耳的罪名。

    甚至用流花寺、三连城这些莫须有的幻象,来诋毁她的人格、她的尊严、她的爱。

     多么可笑。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狠狠地报复他一次?让他幻想出的梦魇成真一次?把自己交给眼前这个男子,彻彻底底地背叛他一次? 她的嘲笑最终转变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蜷曲的双腿舒开。

     大红色的烛光在那一刻旋转颠倒,然后,她终于感到了刺痛。

     不是身体,而是心。

     风暴卷起大团的雨水,狠狠鞭打着大地。

    平壤城不过是汪洋中即将沉没的船只,牡丹峰则是沉船上突兀挺立的桅杆。

     桅杆上仅有的一点孤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闪电照亮了灵堂,照出两人紧紧相拥、生死纠缠的影子。

    却仿佛不是在情欲中沉沦的男女,而只是两人孤灯上相拥哭泣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