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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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温柔,仿佛是一道光,将他从炼狱中拉了出来。

     他不由一震,低头看时,眼前却是相思苍白笑颜,她战栗着伸手,轻轻碰触上他的额头。

     卓王孙怆然发觉,这一切并不是幻觉。

    他记起来,安倍睛明已被他杀死了。

    没有人再来从噩梦中将他唤醒。

     茫然中,他低下头,却不料,血红的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一滴滴破碎在脸上。

     相思却笑了。

     她的笑容终于解脱了痛苦,变得纯净、通透,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豆蔻年华。

     那一年,她十六岁,在水边捧起一朵新莲。

     她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道红痕:“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笑了:“可是,梦中的你并不像他,他从不会为任何人落泪……” 卓王孙一言不发,只将她抱得更紧。

     她看着他,眼神有点迷离,柔声道:“喂,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一次,她没有称他为先生,只是一声轻轻唿唤,却是那么自然,仿佛早已在心底唤过千万次。

     卓王孙怆然点头。

    此时此刻,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 哪怕她让他放走杨逸之,哪怕她让自己陪她去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吃力地仰望着他,静静微笑,眸子中有九十九分的柔情,和一分怨恨。

    但那一分怨恨也如童年遗失的糖果,生涩到头,也还是甜蜜:“若真的有来生……别在夕阳里对我笑,别对我细声说话,别送我水红色的莲花,别把我留在身边,别陪我去集市,别为我作镜台,当我有危险的时候,也别跨过千山万水去救我……” 她的指尖在他脸上颤抖,似乎想将他的温度永远留在记忆里,是细心叮嘱,也是甜蜜的埋怨:“总之,这一世的好,一丝一毫都不能有了!” 这一世,他对她好么?卓王孙的心一阵刺痛。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原本算不得什么。

    她却一直放在心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执手难忘。

     但这一切,就算对她好么? 他心如刀绞,她却依旧笑道:“一定记得,要讨厌我,欺负我,作弄我,骗我,伤我的心……” 她微微喘息着,眸子中的笑意更加灿烂,眼泪早在不知不觉中滑落:“总之,来生别让我再爱上你了,好么?” 卓王孙茫然不知所措,这算什么要求? 但他不得不点头,是的,这一生,他伤她如此之重,又有什么资格去期待来生?若没有遇到他,她会更幸福么?她会在那一池秋水中,永远绽放么? 他已忍不住去想。

     相思看着他,苍白而甜美的笑容里,泛起淡淡的悲伤,是的,命中注定,她会爱上这个青衣男子。

     若有来生,他必须要做到这一切,她才可能不爱他。

     可能么? 缘已尽,情犹在。

    此生未了,以待来生。

     她的笑容定格在琉璃般的晨光中,手轻轻滑落下来。

     晨光黯淡了下去。

     残破的灵堂中一片荒芜。

     卓王孙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她,看着房屋的罅隙中透入的道道日光。

    光影在他们身上无声转移,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

     这一日,仿佛过去了一生的时间。

     直到暮色再度笼罩了大地,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

    草木鸟兽,仿佛已死去了,连山间的风声,似乎都已凝结。

     卓王孙低下头,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将她横抱起来,向牡丹峰下走去。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任何东西。

    甚至,没有去解开杨逸之身上的禁制。

     在咫尺之外,杨逸之眼睁睁地看这一切,却不能言,不能动。

    只能在冰冷的角落里看着他们。

     看他们紧紧相拥,看他们执手凝噎。

     看他们阴阳永隔,看他们相约来生。

     两个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

    两个人的创痛都亲身体会,却又不属于他。

    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凝望。

     别人的生死纠葛,别人的离合悲欢。

     大概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他才能恢复行动。

     才能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但之后呢?只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她放手而去,却留给他和他,慢慢承受。

     卓王孙抱着相思,向山下去走。

     高丽战场、不世的功业、三军将帅都被他抛在身后,如弃敞屣。

     他径直向南面走去,不回头,不停留,不眠不休。

     如果有任何东西敢挡在他面前,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座房屋,还是一块顽石,他都会一抬手,将它化为尘芥。

     而他的旅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万里外的中原。

     华音阁。

     只有那里,才可以被她称为是家。

     整整七日,她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也没有一刻放手。

     或许是有了神明的庇护,她的身体没有一丝变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仿佛只是小睡过去,随时会醒过来。

     而从高丽到中原,在他脚下铺开一条惨烈的血路。

     笔直向南。

     他抱着她,攀过崇山,涉过江河,穿过闹市,踏过荒原。

    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为灰土。

     不再有怜悯,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们惊讶过,恐惧过,劝说过,反抗过。

     甚至,数度集结人马,设下埋伏,试图阻止他。

    但无论是机关陷阱,还是火枪大炮;无论是武林高手,还是千军万马,最后的结果都只是一样。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衣。

     他却依旧南行。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这个一种南行的青衣男子,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痛失至爱的魔王。

     再多的鲜血,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伤痛。

     哪怕用整个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日。

     杨逸之没有离开过牡丹峰。

     他重新装殓父亲的遗骸,钉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灵牌,重新跪守在灵前。

    第二日破晓时分,他将父亲埋葬。

    那时,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开一个得体的坟墓,都是那么艰难。

     整整七日,他才安葬完老父,下了牡丹峰。

     他的衣衫破败,全身沾满了泥泞,几乎看不出来的颜色。

    那个清明如月,飘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亲手埋葬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麻木、污秽、破败的躯壳。

     他茫然行走在闹市上,茫然看着平壤城变得欢天喜地。

     这时,日朝战争已结束,和平条约已签订,倭军正慢慢地撤出高丽。

     灵堂上发生的事都已流传开去。

     每一个人都唾弃他。

     幸存的高丽官员们忙着迎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拥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

    一纸王令,这些官员不仅官复原职,还连升三级。

    他们都成了忠贞为国的英雄,于是有了鄙视杨逸之的资格——这个男人,重色轻友,竟在父亲亡灵前做出这亵渎的事。

     这场香艳的丑闻越传越广,妇孺皆知。

    他的名字,渐渐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

    妇女们见着他就纷纷躲开,用力唾在地上。

    市井流氓们来到他面前,喷着酒气,操着最下流的词语,加油添醋地描述着那夜发生过什么。

    就连路边的顽童看见他,都会向他扔石头。

     他只是埋头走过。

     明朝官兵们整装待发,凯旋回国。

    他们看着杨逸之的目光,同样满是鄙夷。

    若他不是与卓王孙为敌,通敌卖国,勾结安倍睛明,他们怎么会损失如此惨重?尤其是在知道他反抗卓王孙竟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时候,每一天,都有一两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士兵将他拦住,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兄弟,埋葬了挚手。

    这些人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只是默默承受,等他们打累了,他再从血泊里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开。

     余下的华音阁弟子们,正在韩青主的带领下,将残余的物资装入箱子,准备运回中原。

    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悲伤,他们甚至不知道回到中原后,华音阁还在不在。

    即便在,也不再会是以前那个九龙争聚、人物鼎盛的武林圣地。

    那个不详的预言或许真的应验了,他们的阁主,将带领华音阁走向鼎盛,同时也走向灭亡。

     他们的阁主,将是最后一任华音阁主。

     当他们看到杨逸之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这个人,相思便不会死。

    阁主也不会抛下一切,独自回到中原。

     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冲上来厮打他,凌辱他,或者,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武功,他们还存着一点江湖道义,不想落井下石。

    又或者,他们宁愿看他现在的样子,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

     的确,遍体污秽。

    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