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恸莫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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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立都觉着万分吃力,连一根小手指也不想抬起。

    他轻轻笑了,笑得愉悦满足,如一个经历了太多困苦磨难的游子,终于看见了家时,显露出来的那种笑容。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纵身,飞掠三丈,烛光被这个动作带得一暗,然后,他已将脖颈套进了殿梁上的牛皮绳索。

     殿中又恢复了寂静,风吹着窗纸,沙沙作响,仿佛秋叶匝地,怨妇叹息。

    殿外,漠漠黑夜中,黯灰色的云凝止不动,就像一幅浓墨挥就的水墨画。

    赵长安痴望远方,忧愁流水般从他身上倾泻而下。

    人何以要自戕呢?为了不值得的人,为了不值得的事!自尽的理由,岂可如此简单、自私、草率、随意? 他松开手指,就在这瞬间,那一段枯枝已化为粉末,飞散在了风中。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不但将枯枝震成了粉末,也震麻了他的手、他的臂、他的全身,而他却并未用一点力。

    所有的力量都是肖一恸发出的! 他不过是激起肖一恸的怒气,激出他全身的内力,然后,因力借力,用他那深厚刚猛的内力,击偏了一恸剑的准头,击飞了一恸剑。

    若赵长安也出力,那这股力便会反击回来,透过枯枝,穿过手臂,直击入他的心口,击碎他的心脏。

    高手过招,比的原本并不只是力量! 风仍在吹,赵长安在风中伫立良久,才发现没藏氏、灵目子,还有无数手持刀枪剑戟的西夏武士正簇拥在偏殿门口,用一种震骇不相信的眼神瞪着他。

    他们不相信,他竟然打败了肖一恸,他们也不相信,肖一恸竟然会上吊自杀! 赵长安透过这些人之间的空隙,看了看殿外黯淡的秋云和清冷的月色,然后迈步欲走。

    这时,他却看见没藏氏表情奇异,似乎马上就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正觉得奇怪,突然一脚踏空,他脚下的青石板倏地陷落,现出一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大洞来,他立刻坠入洞里。

    与此同时,灵目子疾扑而至,神飚剑挽出一串剑花,直刺赵长安胸前的玉堂、膻中、紫矶等八处大穴。

    这一剑并非要置他于死地,为的不过是迫使他坠落洞中。

     这时,赵长安的身子大半都已沉入了洞中。

    他疾伸右手,一拍洞口地面,整个人立刻飞升而起,同时左手中指微屈,轻轻一弹神飚剑,那柄重达三十八斤的剑“忽”地一闪,“咔嚓”一下已击碎殿窗,没入黑暗中。

    赵长安翩跹而起,如一只白色的大鸟般,凌空折身,飞掠六丈,射向窗外。

    他白衫飞举如轻云,袍袖飘扬似清风,没藏氏恨得死命咬牙,眼看着他就要越窗而去。

     忽听一声惊呼,几名西夏武士提溜着一人,已抢到了黑洞前。

    “扔下去!”没藏氏厉声喝令。

    众武士手一扬,那人便向洞内跌落。

    赵长安一觑,这人竟是子青! 大惊之下,他不及思索,足尖在殿壁上一撑,身形折回,疾伸手,已捞住了子青右臂,同时右足用力蹬地面,便要搂着她离开洞口。

    这时,一道沉重的大铁栅当头砸下,他伸臂一格,铁栅歪向一边,但他与子青却因这一阻落入了洞口。

    他正要故技重施,逸出洞口,一股劲厉的掌风已兜头猛劈而至,原来是灵目子进行阻拦。

     此时正是他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若被击中,他与子青均会头破颈折,命丧当场;若往右闪,子青便会磕在洞壁上;若向左避,却有大铁栅挡着。

    他只得将要拍击地面的左掌抬起,“啪”的一声,双掌相交,灵目子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

     但赵长安、子青又坠下了一尺。

    灵目子大喝一声,双掌又击,此时赵长安已不及抬臂相格,只得用左手用力抓住洞壁,以减缓二人的下坠之势。

    他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五指指尖均已磨破出血,忙伸双足,要撑住洞壁,不料此洞形状怪异,上窄下宽,双足齐齐蹬了个空。

     他又急将身上的白袍扯下,挥舞护住足下,以防有暗器向上射来,或是洞底装着尖刺或其他暗门机关。

    就这刹那间,二人已落地,幸喜洞底平整光滑,并无暗器。

     只听头顶“稀里哗啦”一阵大响,洞口已被铁栅封住,没藏氏的声音远远地传下来:“这栅栏是万年寒铁铸造,而锁则是善郸的易门铜淬炼而成,除非拿缘灭剑,不然休想削开!”她又对众武士冷冷地下令,“你们小心听着这里面的动静,他要是上来了,就把这几缸硝水全给本后倒下去,本后得不到的东西,这天底下的其他人也休想得到!”然后俯身,对井里柔媚地笑道,“世子殿下,你先在里头宽心呆上几天吧!几时想好了,愿伺候本后,就让这八百武士支应一声,本后自会让你上来。

    ”过了片刻,她听井内并不理睬,只得咬牙离去。

     听到没藏氏离去,赵长安忙问子青,她怎么会被抓回来。

    子青道,车才走到半路,就被几名追上来的武士截住了,然后她就被带到了这里。

    赵长安不禁自责,原来他们早有戒备,自己却大意轻敌,现在陷身在这儿不打紧,却连累子青了。

     子青一听,急道:“明明是我拖累了殿下……”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赵长安慌忙柔声哄劝:“子青姑娘,你这样子哭,把我的手脚都哭软了,本来出得去的,也出不去了,这岂不是更糟糕了吗?”她一听,喜道:“世子殿下,莫非你已有出去的法子了?” 赵长安抬头,望了望那只有一枚铜钱大的井口,心想:此井足有十余丈深,以自己的轻功身法,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何况还要带着个不谙武功的子青。

    且这井呈锥形,井壁又滑溜异常,无任何可供攀附借力之处,除非在井壁上掏挖出可踏足的凹处。

     一念及此,他解下缘灭剑,向井壁削去,铮然有声,火花四溅,以缘灭剑这样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居然也只能在井壁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凹痕,也不知这井壁是用什么铸造成的。

    看来,自己的打算虽然可能,但却费时费力,且声响太大,只怕削不了几剑,硝水就会兜头浇下来,那自己与子青可就真要肉蚀骨烂,做这井底游魂了。

    他还不死心,又四处细细摸索了一番,终于颓然停下。

     子青不敢相扰,在一旁静候,此时听他低叹了一声,知缘灭剑不能奏功,愈加悔急。

    赵长安怕她又要哭,连忙安慰:“好子青,别难过,淫后只是想困住咱们,并不真想要咱们的命,没事!”他顺口说“好子青”,又说“咱们”,并未想到别处,但子青听到心中,却如雷击电掣,几乎无法站立。

    幸喜井底漆黑一片,赵长安根本没看见她满脸的晕红。

     他安慰子青道:“我活了这二十年,遇到的凶险事多了去了,好多次都差点儿交脱了老命,可现在我不还好好的吗?没藏氏也奈何不了我的!”虽然说得轻松,心底却暗暗生忧:没藏氏也不须有何动作,只要不送食物和水,最多五六天,便是饿也要把我二人饿晕了,到时自己无力反抗,还不是要乖乖地束手就擒?不过他生性豁达乐观,坚信天无绝人之路,自己二人总会有脱身之日。

    子青哪知他的隐忧,只听他说得如此自信,心一宽,不觉便也将那些愁绪抛诸脑后。

     忽听他打了个哈欠,原来他今夜消耗心力太多,刚才一门心思想逃,现既无法可想,顿觉神疲力倦,困不可挡,于是又安慰她几句后,就地卧下,立刻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待再醒来,只听井外隐约有鸟啼声。

    他心想,天亮了?欲起身,但一双脚竟不听使唤,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井底深达地下十余丈,寒冷非常,自己虽有内家真气护身,但一夜酣睡,却将脚都冻木了。

    他欲撑起身子,触手处一片柔软滑腻,原来是子青紧依他睡着。

     他轻轻坐起,只恐吵醒了她,这才发现,身上除了撕烂的白袍,还覆着一件胡衣,是子青的外袍。

    井底寒如冰窟,她把袍子给自己,而她却蜷缩成团,这样一夜躺下来,还不得冻坏了?他又感动又怜惜,轻轻地将两件衣服为她盖上。

    这时,却觉她动了一下,低唤:“世子殿下?”一摸身旁,空无一人,声音立刻惊惶起来,“世子殿下?” 他忙答应着扶起她:“子青,你昨夜不该把你的外袍给我,我身体比你好,这里冷成这样,你要冻病,那可不得了。

    ”将胡衣又披在她肩上。

     子青低头道:“奴婢帮不了世子殿下,若再让世子殿下冷着了,那再想逃出去,就更难了。

    ”赵长安暗叹了口气,却听她问,“世子殿下,那天在玉桂山庄,世子殿下为了晏姑娘才被肖太后擒住了,可……她好像对世子殿下十分的……”她不知该如何措词。

     他心痛如绞,郁积了数日的苦闷,一时忽然想有个人倾诉一下,遂将自己与晏荷影之间的恩怨情仇细细说与她听。

    虽然他在说到自己对晏荷影的深情时均一言带过,但子青本也极聪慧,听话知音,岂能不明了他对晏荷影的一片痴心?待听完,她叹气道:“唉,奴婢真为世子殿下不甘心哪!”赵长安万般怅然:“我又何尝甘心?可这一时间,却哪能让她明白?何况……”本想说自己二人身陷此井,能否出去还在两可之间呢,一时却谈不上洗清冤屈了。

     子青立时便猜到了他的未尽之意,心一沉:连他都没把握能逃得出去,那自己二人,难不成真要死在这井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两人此时均觉腹中饥饿,但最要命的,却是口中的干渴。

    赵长安仰头看了看井口,自嘲道:“不想我赵长安,居然也有坐井观天的一日!”他听子青悄声叹息,寻思,得想个什么法子,免得她心情郁闷,遂悠然道,“其实,咱们被困在这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子青一怔,奇问其故。

    于是他将达摩面壁的故事说与她听,又道他自幼敬重大德高僧,只想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放下一切,修心观性,参悟天下的至理大道。

    “现在倒好,我也能面壁静修了,我虽愚钝,又没慧根,但只要持之以恒,把这井底坐穿,”说到这儿,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十年、二十年以后,说不定我就能见悟得道了。

    ” 子青凑趣,陪着他说笑。

    两人虽饥饿,但这样一通神聊,心境欢悦,倒也不觉井底的时辰难捱了。

    但她却觉头脑晕眩,全身发冷,只想躺下。

    赵长安忙道:“不要躺在凉地上。

    ”先将破衫铺好,让她躺在上面,再将胡衣为她盖上。

    她还想推让,但晕眩却加重了,浑身发冷,只得躺下。

     赵长安心思:无食无水的,坐着耗费体力,索性自己也躺下假寐片刻,不定睡着了,倒能忘了饥饿。

    于是他伸手探试,只恐躺下时会压到子青。

    不料才一伸出手,就摸到她的胳膊,触手火烫,吓了一跳:“你发热了?”子青再想缩身,已然不及,忙强笑否认。

     他一拭她的前额,心一沉,她真的发热了!忙将她扶起:“你不能再躺在地上了。

    ”将她拥在怀中,心忧气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