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钩 第二章 一身是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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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

     所以他死了,杨铮却没有死。

     成刚没有看见倪八的死。

     他用尽全力挥了鞭扑过去时,并没有扑向那个被倪八当作是杨铮的人。

     他趁着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没有人去追他,大家所关心的是倪八和杨铮的胜负生死。

     倪八倒下去时,杨铮也倒了下去,只不过倪八永远再也站不起来。

    杨铮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虽然挨了一拐,却还是站了起来,站起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喝那坛酒去。

    ” 03 他们没有喝到那坛酒。

     酒是由老郑和小虎子押解人犯时顺便带走的,可是他们没有回到衙门去。

     老郑和小虎子也没有回家,他们竟和孙如海、“野牛”一起神秘地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打听不到他们的行踪。

     杨铮带着所有弟兄找遍了县城里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影。

    孙如海的兄弟孙全海,带着他哥哥的一妻一妾四个儿女,在衙门外又哭又吵又闹又要上吊,吵着向县太爷要人。

     ——人活着见人,人死了也要收尸。

     县太爷只有问杨铮要人。

     老郑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七十六岁的老娘,听到这消息都急得晕了过去。

     他们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失踪? 没有人知道。

     04 黄昏。

     杨铮又疲倦又焦躁又饿又渴,心里更难受得要命。

     他已将近有一天半水米未沾,也没有合过眼,每个人都逼着要他回去睡一觉,连县太爷都说:“着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

    你若倒了下去,谁来负这件事的责任?” 所以杨铮只有回去。

     他虽然是单身一个人,却没有住在衙门后面的班房里,因为他初到这地方的时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厅两间小屋子。

     房东姓于,年老无子,只有个独身女儿莲姑,就住在杨铮那两间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头对待他就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莲姑每天早上都会送四个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来给他做早点,再把他的脏衣服带回去洗。

    衣服如果破了,纽扣如果少了一颗,送回来时一定也已经补得好好的。

     莲姑并不漂亮,但健康温柔诚实。

    杨铮一天没有回去,她就会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边去偷偷流泪。

     如果杨铮没有和他从小就喜欢的吕素文偶然重逢,现在很可能已做了于家的女婿。

    也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让人又惊奇又害怕又感动的事了。

     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改变了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在杨铮回家的小路上有个小面铺,附带着卖一点卤菜和酒,菜卤得很入味,打卤面都做得很合杨铮胃口。

    店东张老头也是杨铮的朋友,没事总会陪他喝两杯。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了,但还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点豆腐干大肠猪耳朵下酒。

     漫天夕阳多彩而绚丽,一个穿灰色衣褂敲小铜锣的卖卜瞎子,拄着根竹杖,从这条小路尽头处的一个树林子里走出来。

    锣声“当当”地响,随着暮风飘扬四散,虽然并不悦耳,在黄昏时听来也宛如音乐。

     杨铮让开了路,站在道旁让他先走过去。

     瞎子的脸上木无表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只不过像是一场春梦。

     铜锣轻轻地敲着,一声快,一声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岖的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

    走过杨铮面前时,杨铮的心忽然一跳,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反应极快极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瞎子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杨铮忽然想起以前有个跟他极亲近的人曾经告诉过他。

     ——一个杀人无算的武林高手,平常时也会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像一柄曾经伤人无算的宝剑一样。

     难道这个瞎子也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经走远,杨铮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让晚上能睡得着。

     穿过树林,就是张老头的小面铺。

     杨铮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经有两个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杨铮平时最爱吃的打卤面,也切了一点豆腐干猪耳朵在喝酒。

     这个人头上戴着顶宽边竹笠,戴得很低,不但盖住了眉毛挡住了眼睛,连一张脸都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杨铮只能看到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却很长,长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干净。

     杨铮看得出,像这么样一双手无论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稳,无论什么人想要从这双手上抢过一样东西来,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别慢,每一筷子夹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像生怕夹到个苍蝇吃下去一样。

     张老头的面铺虽然小,却很干净,菜里绝不会有苍蝇。

    只不过盛卤菜的大盘子就摆在路旁的竹纱柜里,总难免有点灰尘。

    这个人竟好像连每一粒灰尘都能看得见,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尘挑出去。

     他身上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洗得非常非常干净,背后还背着柄装在小牛皮剑鞘里的长剑,比平常人用的剑最少要长七八寸。

    剑鞘已经很破旧,剑柄上却缠着崭新的蓝绫,用黄铜打成的剑锷和剑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连一点灰尘都不能忍受。

     难道他真的连灰尘都能看得见? 杨铮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见这个人的一只手时,他的心就一跳。

     这个人正在专心吃他的面和卤菜,连看都没有看杨铮一眼,对他更不会有恶意。

     杨铮怎么会忽然又有了这种感觉? 难道这个人也和那卖卜的瞎子一样,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平时连一个都很难见得到,今天怎么会有两位同时到了这个无名的小城? 他们是不是约好了来的?他们到这个无名的小城里来干什么? 杨铮也叫了碗面,叫了点酒菜。

     他实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后立刻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他自己的麻烦已够多,实在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种人的事,无论谁要去插手,都难免会惹上杀身之祸。

     戴竹笠的蓝衫人已经站起来准备付账走了。

     他一站起来,杨铮才发现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剑一样,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个头,身上绝没有一分多余的肉。

     他的动作虽然慢,却又显得说不出的灵巧,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绝没有多用一分力气,从他掏钱付账这种动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气好像随时随地都要留着做别的事,绝不能浪费一点。

     面来了,杨铮低头吃面。

     青衫人已经走出门,杨铮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他一眼。

    就在这时候,青衫人忽然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杨铮的心又一跳,几乎连手里拿着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这个青衫人的眼神就像是柄忽然拔出鞘来的利剑,杀人无算的利剑! 杨铮从来未曾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

     他只不过看了杨铮一眼,杨铮就已经感到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剑气扑面而来,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间。

     05 暮色渐深。

     头戴竹笠身佩长剑的青衫人已经消失在门外苍茫的暮色里。

     杨铮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们的事,赶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张老头却在他对面拉开个凳子坐下来。

     “杨头儿,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有点邪气?” “什么地方邪气?” “一条条面一煮下锅,总难免有几条会被煮断的,捞面的时候也难免会捞断几条。

    ”张老头说,“这个人吃面却只吃没有断过的,每一根断过了的面条都被他留在碗里。

    ” 张老头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的?” 杨铮立刻又想起他夹菜时的样子。

     这个人的那双锐眼难道真的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事? 张老头替杨铮倒了杯酒,忽然又说了句让人吃惊的话:“我看他一定是来杀人的。

    ”他说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赌一定是。

    ” “你怎么能确定他要来杀人?”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能感觉得到。

    ”张老头说,“我一走近他,就觉得全身发冷,寒毛直竖,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 他又说:“只有在我以前当兵的时候,要上战场去杀贼之前,我才会变得这样子,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要上阵杀人,都有杀气。

    ” 杨铮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么话都不再说,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就算他明知这个人能在一瞬间将他刺杀于剑下,他也要去管这件事。

     就算他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他爬也要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