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声紫苑 23 掩贪行和珅理家务 官风恶民变起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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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当日和珅接报,只看了一眼,笑了笑就放在案头。

    隔了一日,却是刘墉晋见,来军机处取奏折节略,见是军情,便一并收了。

    和珅见他要进养心殿,笑道:“刚才常青又送折子,台湾郡城紧要,又派了一千二百人从鹿耳门到台湾府了。

    ”刘墉接过折子,皱眉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但他平日不看地图,只晓得个地名儿,弄不清敌我双方所以然。

    只一笑,不言声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

     大殿里很暖和,除了熏笼地笼兽炭鼎,绕殿还临时修的有火墙。

    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天气,乾隆只散穿一件酱色湖绸夹袍,趿一双软底千层底布鞋,手里握着一卷书坐在正殿,颙琰陪坐在侧,下头一大群皇孙、皇重孙绵德、绵志、奕纲、硫橚、奕缙、绵性、奕劻、绵恺、奕誴、绵愉、奕譞……还有五六个刘墉也叫不出名字,只晓得是“爷”的,都在殿中,大的约可十二三岁,一本正经坐得小大人似的读书念诗,小的只有四五岁,总角蓄发,皮猴子似的绕着乾隆追打嬉闹——正是一堂和熙的含饴弄孙图。

    见刘墉进院,颙琰小声说了句什么,乾隆才看见了,放下书道:“进来吧——你们散去吧!” “噢……”众小阿哥听见散学,都是一声轻轻欢呼,收拾书囊一哄而散,满院的随行太监、谙达、嬷嬷、保姆各寻主人乱成一团。

    待都散去,颙琰才笑道:“你到毓庆宫那边找我了?方才王师傅派人来说过了。

    ”刘墉趋跄一步还要向乾隆行礼,乾隆笑道:“今日就免了吧。

    老了,爱忘事儿,不中用了……昨个儿福康安递折子,说四川乔什么的弄乱子,已经平了,安抚地方要银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给他母亲做功德,今儿又打发人问颙琰,朕才想起是忘了。

    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请安折子也忘了批。

    勒敏致休的折子朕又批了两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晋大学士位荣养;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悬车之故卧而委之,挽留在任。

    他们没法办,又不敢来问,还是颙琰又把折子送来,朕才看见前后桀误着,改了致休。

    字画也不清楚,下头人看不清楚,怎么依旨施行呢?幸亏了和珅,还敢说真话,几次都说字迹不清,不如撕了请皇上再写……人老了,看未心气再高,毕竟精神气力都不到了……”他笑着,须发白生生的随着颤抖,只是哀叹“不如年轻时”,已经忘了颙琰因何而来,刘墉请见又为何事。

     这几年乾隆常这样的,说出话来仍旧条理清楚思绪敏捷,并无颠三倒四的毛病,但只想唠叨,爱说“年轻时”如何如何,现在又怎样怎样,一说就是长篇大论,召见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来聆听一阵这般的圣训,来不及回奏正事就谢辞而出。

    二人现在又听乾隆说开了头,不禁面面相觑,还是颙琰见机,见乾隆摸茶杯,亲自过去倒了温茶递给乾隆,笑道:“皇阿玛,请用茶润润,刘墉怕是还有事要奏呢!”一句话提醒了乾隆,说道:“朕倒忘了,你奏吧!” “是!”刘墉微一欠身说道。

    他其实还有几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乾隆岔开到别的上头,因紧着先把台湾之变前后说了,连和珅轻慢扣折子的事都略去不提,静等乾隆指示。

     “太张皇了吧?”乾隆已没了方才那份饶舌啰嗦,刹那间沉静时,依稀还是当年英睿稳沉模样,旋即脸上露出微微笑容,自信地说道,“还是要以镇定内地为要,听起来乱成了一团,福建浙江两地织工染工还有铜矿上的事呢?台湾,常有这样的事,为什么独这次张皇恐惧?看来他们都过于张皇,因为一个林爽文,全省乃至邻省都恐惧张皇的?”说罢命道:“颙琰代朕拟旨,就是这个话,批给他们。

    ” 就这个话里头连着用了几个“张皇”,行文用语断不能依样葫芦,颙琰握管沉吟良久,在诏书上写道: 览奏,总以镇静内地为要。

    看尔等俱属张皇失措,为此朕却悬念。

    台湾常有此等事,此次何至尔等如是张皇恐惧?看来尔等皆过于张皇矣,岂有因一匪犯,使合省以及邻疆,皆怀恐惧之理? 写罢又呈乾隆,乾隆一点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监用玺。

     这里用廷寄刚刚发回福州,紧接着台湾急报又来,除了常青,还有福建陆路提督任承恩奏折也到,才知道事情根底原委。

    却是台湾诸罗县捐贡杨光勋与其弟杨功宽争财起衅,杨功宽在雷公会,杨光勋是天地会,各自结党相抗。

    台湾总兵柴大纪,台湾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为了避免兴大狱,天地会在内地就有极响的造反名声,结案时把天地会名头改为“添弟会”。

    这事前头已经奏过,不过乾隆和军机处都给蒙过了,以为是什么“添弟”小帮会没加留心,他们更不晓得,被拿的天地会人犯中途被林爽文劫回,号召数万兄弟啸聚椰林蔗田盟誓起义。

    十一月初柴大纪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长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难守,恳请柴大纪留驻统兵镇压,柴大纪知道情势凶险,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

    台湾知府却是笨瓜,带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爽文,这些兵走到大墩,离林爽文的总堂七里就不敢前进,放火烧了几个小村子,一来回去报功交差,二来也能吓唬一下林爽文。

    谁知这一举烧杀的并非会众,乃是良善百姓,本来满地干柴,遇了这火“腾”的焰飞冲天!林爽文当夜义兵大起,围攻县城。

    县城里这时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悬殊,顷刻破亡,知府孙景燧、同知俞长庚、摄知县事刘亨基、都司王宗会连并典吏、巡检……竟似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

    林爽文要过皇帝瘾,以玄缎为冠,结黄缨自项垂背,衮服龙袍升旗放炮,建元顺天,下令会众大举攻掠……这些事详细说去,竟又是一部书,总之下头丢城失府,北京仍旧歌舞升平,乾隆接到这些奏报只道“张皇”,哪里知道已经是百般掩盖修饰的了,不张皇已是“张皇”,该张皇的不张皇,鼓外的人急,鼓里的还在蒙着——乾隆待着这些火急军情仍旧三真七假。

    台湾一共四县,彰化县已在林爽文之手,接着又下凤山,大半河山已不属清室。

    只余了柴大纪苦守诸罗扼守要道,孤鸟似的和台湾府城遥相呼应。

     但乾隆确是不知情,仍以为是么么小丑跳踉,福建官方小题大作。

    这里边惟一清醒的是阿桂,不但看奏折,也看地图,福建浙江门生部署来的信也都仔细看,又几次去傅恒公府去见福康安,认真剖析台湾形势。

     侍到年二十三,又来急报,是浙江水师提督冷计春写来,说福建军士调派台湾甚多,请浙江水师布防海面“年关谨防不虞之变”。

    刘墉原也以为台湾不出大乱,小乱不断,此刻陡起警觉,越想越怕,越察看地图越着急,又怕到乾隆处碰壁,便急急赶到毓庆宫来见颙琰。

     已经进入年关时节,腊月二十三,北京人所谓送灶王上天,家家过小年,包饺子,炸油饼,熬怡糖,祭灶祭祖忙得团团转,街上人来人往毡帽棉袍统手缩肩,城里乡里都在赶年货,稀稀零零的爆竹远近响着,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更增几分喜庆热闹,宫里却甚是冷清,因各衙上下官员也要过年,点卯即散,已经没了公事,外官晋见的也甚稀少。

    刘墉一路过天街,除了见几个太监匆匆往来,搬运东西到斋宫,几乎没见一个官员,从景运门外向北,一处高大殿宇就是毓庆宫了,也不用递牌子,太监见是他,立刻带路引进了工字殿中,在殿东丹墀前站了,太监笑了:“请中堂稍候。

    纪中堂还有福公爷都在里头和十五爷说事儿呢!”便听殿里颙琰说道:“是崇如公么?请进来吧!” 刘墉忙应一声趋步进殿,果然福康安和纪昀都在。

    一见面颙琰就道:“正要派人去叫你呢!方才也知会了和珅,和珅正在吏部会同礼部的人会议会试的事,抽不出身子来,台湾那边消息不好,李侍尧昨晚一宿没睡,把台湾澎湖驻兵布防的档案理了出来。

    我方才撵了他去,叫他歇息一下下午再来。

    我们几个议个雏形儿,我去请旨。

    这事不能过年。

    ” “我来也正为了这事。

    ”刘墉说道,“军事上的事得多听听福公爷的。

    ”因将自己思虑的一一说了。

    纪昀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烟瘾越发重了,一锅接一锅抽得云雾缭绕,只有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显得比昔年城府更加深沉。

    缓缓说道:“当年圣祖爷时,台湾高化清造反,也是一日七惊。

    当时三藩之乱狼烟未息,圣祖说不能朝廷直接指挥——福建那么远,这里旨意到达,那里战况早就变了!黄仕简虽然跟过张广泗,不过是个戈什哈,从没有打过大仗。

    听说当时被莎罗奔吓破了胆,一临阵就拉肚子,又六十多岁了——还有任承恩,也是纨绔子弟,当不了这大任。

    所以我的意思一刻不缓,请朝廷派能员渡海平乱。

    ” 福康安道:“我来请示十五爷,这件功劳还是我来干,又怕十五爷说我破费银子。

    正犯着嘀咕呢!”颙琰笑道:“你本来就是化钱的手嘛!该化的还是要化!”福康安挺了挺身子,昂然说道:“那就还是我去!昨个儿见和珅,说起这事,和珅说:‘你去问十五爷,这事怕轮不到你福四爷。

    再说这是兴大兵,还是等着皇上发话才合宜,’他的意思是说我化钱的话都是十五爷的意思。

    ” “真正说这话的是和珅,还有你兄弟福灵安。

    ”颙琰脱口说道。

    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又转圈了道:“他们也是一番好意。

    你一生征伐百战百胜,从没有失过手。

    台湾区区海域之岛,稍有不虞四面都是狂洋,我不愿你再冒险犯难。

    所以我不附和,也没有驳斥他们。

    ” 福康安眼波闪烁,凝视着颙琰良久,看看二人,又把目光转向窗外,像要透过千重殿宇万重楼阁遥视远方,缓缓说道:“不能等台湾全部沦陷才动手。

    台湾府治要死守待援,府城守不住也要守住鹿耳门。

    有登陆滩头,我的大军一到,立刻就能控制全局。

    请十五爷今天就发八百里加紧。

    ”又转过脸来道,“台湾局面已经糜烂,福建全省兵力能用的都用上了。

    不然不会调邻省的兵加固海防,足见情势何等严迫!十五爷,您是咱们主心骨,要拿定主意!”刘墉也道:“福公爷这是公忠体国之言。

    林爽文要占据了台湾全境,稳住脚根,再用兵就十倍艰难!” “那就这样定!”颙琰一捶卷案下了决心,“你为主,海兰察为前锋,打!” 纪昀一磕烟灰,说道:“闽浙总督、福建巡抚、福建水师提督都是无能之辈,请十五爷请旨撤差拿问。

    派李侍尧兼任福建总督,太湖水师三万人马统归福公指挥,兵部的饷要十五爷亲自督办,不要旁人掣肘。

    ” 他没有明指,人人心里明白,掣肘的是和珅。

    刘墉故意装傻,说道:“不会有掣肘的事。

    ”福康安道:“怎么不会?当年施琅老侯爷征台湾,圣祖爷专门派了李光地供应火药、粮饷,还有药材。

    请十五爷留心,纪老夫子选几个有德有守的门生,比如马祥祖、方令诚、刘保琪,给我料理后方。

    ” “方令诚请假回籍,其实也有个避祸的意味。

    一件事相关相联,气死了两个人。

    曹锡宝也还罢了,方家大爷性气也忒大了些。

    ”刘墉叹道,像在品咂什么滋味,又道,“倒是马祥祖,贬去沧州当同知,不哼不哈谈笑自若就去了。

    这人,是从哪里说起?”“调马祥祖跟我去福建。

    ”福康安沉静地说道,“方令诚钟情风尘女子,以为是张初臣李靖故事,轰轰烈烈一场又灰头土脸;曹锡宝弹劾和珅,无论是非也是大丈夫行径,终于为友所卖——这都是古道热肠栽倒在当今世俗泥坑里。

    并不知当今之世原容不得忠义!马祥祖、惠同济都调到我那里,方令诚假满了也来,看是谁能害他?”说罢站起身来,又问,“海兰察到京了没有?” “今晚就到了。

    ”纪昀一叹说道,“可惜兆惠中风。

    要不然,你带上他两个,海兰察指挥官舰,兆惠陆路扫荡,你居中指挥多好!” 福康安想了想,竟举手向颙琰一揖,颙琰冷不防地忙站起身,惊讶地道:“你这是闹哪一出?向来你直来直去,口无遮拦的嘛!”福康安道:“我回去预备一下,旨意一到就走。

    北京我指望不了六部,如今的官是谁有权谁是大爷。

    就靠十五爷了。

    就连我的兄弟们我也不靠,全指着十五爷做主。

    ”颙琰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握着福康安的手久久不放,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既是信任我,你放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