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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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届中年,一事无成;即便是投靠商家,却眼看着东家步履险地,无可奈何。

    哈哈,我孙茂才困居茶山,不听戏嫖妓,还能做什么呢?”铁信石大惊,忍不住开口问道:“东家真的步履险地吗?孙先生您是诸葛亮,该多帮帮他才是啊!” 茂才醉了,凝神看着铁信石,感慨道:“信石,你真是个血性汉子,你对乔家的这份情谊,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啊!”铁信石心中一痛,低下头去。

    茂才主动敬他一杯,铁信石仰头干了,半天哑着嗓子问道:“孙先生,我是粗人,不大明白这些生意上的事,眼见着乔家红红火火的,难不成真的会……”他说不下去,红着眼看着茂才。

    茂才仰天长叹道:“东家是个性情中人,一个颇有抱负的商人,可他选的是一条险路,现在这世道变数太多,我真是为他着想,才劝了又劝,可是……”他说不下去,仰头又干了一杯。

     铁信石也听不大明白,又劝了几句,但也不得要领。

    茂才只一个劲地灌酒,很快便醉了,又哭又笑。

    铁信石也劝不得,索性由他去了。

    只听茂才断断续续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 打那以后,茂才照旧看戏逛窑子,铁信石呢,多少知道了一点他的心意,虽然内心不赞成,但也不劝了。

    日子忽忽而过,茂才却在又一次大醉后,忽然彻底变了个癖好,不再看戏逛窑子,取而代之的是买书、看书。

    茂才除了在县城及其附近搜罗各种书籍,还带着铁信石,冒险去附近一些太平军控制或半控制下的城乡购书。

    铁信石基本不认识什么字,但对读书却极为推崇,眼见着茂才“转了性”,自然异常高兴。

    可是茂才自打“迷”上了书,常常捧着书长吁短叹,有时甚至茶饭不思,时不时还要生点小病。

    铁信石也不好多劝,只是时不时地拉茂才出去玩耍一回,不让他一直埋在书堆里。

     转眼已近半年。

    一日铁信石兴冲冲地到了茂才房中,递上一封致庸的信。

    茂才展开一看,眉头紧锁。

    铁信石在旁边试探地问道:“孙先生,东家说什么呢?”茂才道:“东家要去广州见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在粤桂湘赣四省省会开办票号,帮官府向朝廷汇兑官银。

    这么大的事,他怕自个儿办不了,要我们在这里等曹掌柜,然后走西路去广州,与他相会,共同办成这件大事!”铁信石一惊,茂才沉吟道:“东家要是办成了这件大事,江南四省的票号业,乔家就成了龙头老大,可是,只怕……”铁信石想了想道:“曹掌柜什么时候到?”茂才不语,铁信石又问了一遍,茂才这才回过神道:“也就这半个月内吧!”铁信石见他神情大变,心事重重,不再多问,径直去了,茂才却对着窗外发起呆来。

     曹掌柜大约是一周后到的,到时已近深夜,铁信石见茂才房中还亮着灯,也未多想,就将曹掌柜引了进去。

    曹掌柜这一进门,倒把茂才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一声,接着立刻站起,把桌上的书收好,方才定下心来与曹掌柜坐下晤谈,这边铁信石已经招呼人送上了茶及点心。

     三日内,茂才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一切,留下铁信石照应茶山,便与曹掌柜踏上了前往广州的路程。

    他们由临江县南下,避开了太平军占领的武昌城,在荆州渡江,进入湘西武陵源,由那里向西南进入当年秦始皇开凿的灵渠,再进入西江,此后便一路无惊无险,一帆风顺地到达了广州。

     3 致庸和长栓历经三个月的辛苦旅程,终于到达广州,在珠江码头看见了茂才和曹掌柜,不禁大喜过望,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快,我算着你们下个月初十才能到广州呢。

    ” 曹掌柜抢先一步拱手道:“我和孙先生都到了十天了。

    听说江西官道不通,真不知东家能不能按期来到广州,我都担心坏了!”长栓插嘴道:“我们这次是从武夷山入乌溪过五岭,直入广东,从东江那边过来,虽然相对慢一点,可绝对安全。

    ” 曹掌柜吃了一惊,回头看看茂才,感叹道:“嘿,这条路线竟和孙先生猜得一样,这回我可真服了,难怪他一直劝我不要担心呢。

    东家,孙先生真是神人,连您大约在这几天到都猜到了,拉着我天天来码头上等您,没想到,还真让我们等到了!”致庸见茂才一直站着没有说话,便赶紧转向他道:“茂才兄,你瘦多了,辛苦啊!” 茂才仍旧笑笑,没有说话。

    曹掌柜道:“东家,这回孙先生又让我开了眼,我们在临江县茶山会面以后,孙先生带着我也改了路线。

    ”当下他将来时的路线讲了一遍,致庸当即赞道:“好!茂才兄就是一张活的地理图!” 这边曹掌柜道:“东家,我还没讲完呢,孙先生带我一路走来,还办了几件大事。

    我们一路南下,已经在湖南长沙、广西桂林把大德兴茶票庄的分号开起来了,到长沙的时候,还派人去了江西南昌,将那里的票号也开了起来。

    现在,在粤赣湘桂四省省会,只有广州的票号等您亲自挂牌了!”致庸大喜,道:“太好了,茂才兄,真有你的!对了,茶山的事怎么样?” 茂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东家,还是上车说吧。

    ”曹掌柜和长栓都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致庸得知茂才一路上亲自设庄,只当他已经改变了初衷,全力支持自己投入票号事业,当即兴高采烈地上了车。

     广州城内,市面看上去颇为繁盛,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高鼻深目的洋人走过。

    致庸大大称奇,长栓更是稀奇地将头伸出车外,瞧个不止。

     到了下榻的客栈,略加休息,用过一些饭菜,曹掌柜道:“东家,我和孙先生到广州后,已经找了一块铺面,交了定金银子,单等东家来到敲定,挂上牌子就可开张。

    ”致庸大笑,道:“这件事还等我干什么,二位商议定下就是了!” 曹掌柜朝茂才看,茂才想了想,道:“东家,有些事情茂才和曹掌柜商量一下,就可以做主,但有些事情,却必须和东家商议。

    ”致庸一听这语气,知道有些麻烦,当即笑道:“茂才兄,你可别吓我,有事直言即可。

    ”茂才看看曹掌柜,终于问道:“东家,明天你真的打算去两广总督衙门见哈芬大人,帮这里的官府向朝廷汇兑饷银?” 致庸看看他们俩,有点纳闷地点头道:“对呀,我们这次所以要南下粤赣桂湘四省省会设庄,就是为了做成这笔生意!”茂才和曹掌柜对看一眼。

    致庸心中猜到三分,道:“茂才兄,曹掌柜,其一,南方四省因长毛军隔断长江多年,饷银无法北运,朝廷对此无计可施,耽误了多少国家大事不能办,我们要是做成了这件事,就是帮了朝廷,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其二,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了,我大德兴茶票庄就能在朝廷乃至全国各省督抚衙门里名声大震,要是我大清一十三省的督抚衙门都让我们替他们汇兑京饷,那会是什么景象?如果这样,我们大德兴茶票庄就做成了天字第一号大的生意,我们梦想的汇通天下也许根本就用不了三十年,只怕三五年内就能实现!”茂才站起打断道:“东家,茂才为东家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致庸正说到兴头上,硬生生地被茂才打断,先是一惊,接着有点不悦地向茂才看去。

     茂才道:“东家,恕茂才直言。

    当初东家决心进入票号业,茂才就劝过东家,此行断不可进。

    今天东家既已进了票号业,茂才再要阻止东家已没有意义。

    不过,茂才今日还是要劝一劝东家,北方各处和南方四省的票号开了也就开了,但是接下来要和各省督抚衙门做生意,又是做朝廷的生意,东家,我看你还是算了!” 致庸抬眼向曹掌柜看去。

    曹掌柜也道:“东家,这件事我也有些顾虑。

    古语有之,商者商也,你买我卖,大家平等相待,这是交易的基础,可是和官府朝廷做生意,他们不大可能对我们平等相待。

    ”茂才见他说得这般委婉,又补充道:“曹掌柜,你这话说得并不周全。

    大家和气时,我们和官府是相与;若大家失了和气,官府又成了官府,我们则又成了人家治下的商民。

    不过,我真正为东家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 致庸心中渐渐有些浮躁,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深深看他:“茂才兄心里有什么隐忧,请一起说出来吧。

    ”茂才叹了一口气:“东家,还是那句话,老子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之,不可执之。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致庸终于不耐烦起来:“茂才兄,这话年前你已经劝过我,我不想再听。

    ”茂才心头一痛,坚持道:“东家,茂才今天要说几句逆耳之言,你也别不高兴。

    你就是不高兴,我也要说!不然我就对不起每年三千两的酬劳银子!”致庸尽可能压抑着内心的反感,坐下道:“茂才兄,你说你说!最好一次说完!” 茂才道:“东家,以往太平年间,总是各省官府自己派人解送官银上缴京城。

    东家不要小看这件事,官银由官府送,朝廷收,民问商家一概无缘插手,朝廷和官府就掌控了我刚才说的神器,也就是天下命脉。

    而今天时局不宁,票号业开始跃跃欲试,要代替各地官府向朝廷汇兑银子,这就发生了天大的事。

    一旦天下官银可由票号业向朝廷汇兑,本该归朝廷和官府掌控的天下神器、天下命脉就要移位!东家,你细想一想,如果你是朝廷,你是皇上,会容忍这种事情吗?” 致庸一时长思不语。

    茂才越说越激动:“东家,当初茂才就不赞同东家进入票号业,那时我就对东家说过老子的一句话: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可惜那时茂才想得还不够深,悟得还不够透。

    东家,当初我只想到开票号这件事本身会引起商界大变,国情大变,并没有想到其实你,还有诸多商人本身就是国之利器!只要你们想做,你们就能在今日中国的商界引发一场地震,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你们当之无愧。

    可是东家,你们自己是国之利器,可同时又只是商人,与强大的朝廷做生意,只能像个商人那样行事,否则就会大祸临头。

    东家,鱼只有藏在水里才安全,国之利器也只能深藏不露才不会为自己引来灾祸。

    东家天纵英才,茂才虽不是萧何、张良之流,却也不敢过于自贬。

    东家,茂才不担心你做不成天下那么大的生意,我担心的是你一旦做成了天下那么大的生意,给自己,甚至给乔家引来的反而是不测之祸!” 致庸紧紧盯住他,半晌道:“怎么,茂才兄是担心我做成了汇通天下的大事,朝廷反而会杀了我的头?曹掌柜,你也这么看?”“东家,我也觉得孙先生的话有些道理。

    我们只是商人,只做商人该做的事好了。

    我读书不多,可也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曹掌柜虽然想打圆场,但致庸这会问到头上,也只得实话实说了。

     致庸看了他俩半晌,终于背过身去,怒声道:“这么一件利商利国利民的大事,如果我不去做,也许别人也不会做。

    今日国家多难,民不聊生,和南北饷路不通大有关系。

    如果我们重新疏通了南北银路,朝廷能拿出更多的银子平定内乱,外御强敌,让万民各安其业,我乔致庸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如果我们明知自己做的事关系天下兴亡,而且将造福后人,却仍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为了自保什么都不敢做。

    茂才兄,难不成我们要做这样的商人吗?” 茂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又开口道:“东家,现在是乱世,我们只是区区商民,若不能自保,何谈救国。

    纵观天下大势,我们能做的只是随机而动。

    就目前而言,绝不能主动挑战朝廷的权威,不可为天下先……”他话未说完,致庸已经气呼呼地站起:“够了,你既说是乱世,那就绝无行黄老之术的道理,茂才兄,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 茂才被当场噎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当下失望地站起,转身朝外走。

    曹掌柜赶紧拉住他。

    茂才道:“东家决心已定,孙茂才刚才的话多了,也不该说!”曹掌柜打圆场道:“孙先生,你不能走,明天的事怎么办,东家和我还得等你拿主意呢!” 茂才呆了半晌,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曹掌柜一惊。

    只听茂才道:“东家,只要你一天没辞掉我,我有话就还是要说,至于听不听那是你的自由了。

    至于明天这件事,你的脾气性情也不适宜直接和官府、朝廷打交道。

    如果你执意要做,只怕还得我和曹掌柜去办!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他也算是我们的老相识了,刚调任不久,所以你只要明天去见一下他,将张之洞大人的信函呈上,剩下的事情我们看看情形再说吧!”致庸久久盯着茂才,半晌沉声道:“好吧!?” 4 第二日一大早,茂才陪同致庸前往两广总督衙门。

     由于茂才和曹掌柜早已打点过,候不多时,哈芬便接见了他们。

    哈芬看完了张之洞的信,突觉“乔致庸”三个字颇为熟悉,当下仔细打量起恭立在那里的乔、孙两人,半晌突然脱口道:“噢,原来是你们两个……” 致庸刚要说话,茂才已经赔笑道:“大人,那时我们无知,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

    ”哈芬哼了一声,接着却又笑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日他乡相遇也不是容易的事啊。

    ”致庸和茂才对看一眼,微微松了一口气。

    哈芬打着官腔道:“哎我说,你们这个茶票庄,真能像张大人信上说的,代本督将两广饷银上送给朝廷?”致庸点点头:“大人,在下今天做的正是这一行生意。

    ” 哈芬也不说话,又打量了他们一会,才拉长声调道:“自从长毛军断了南方各省的饷路,每年为了此事,各省都十分头疼。

    乔致庸,虽然张大人向本官举荐了你,可是毕竟口说无凭,我怎么能相信你真能替各省把银子解往北京?”致庸当下细细地向他解释了一番。

     哈芬凝神听了好一会,点头道:“这样一说我倒也有点明白了。

    哎乔东家,这个主意很妙,这样好的主意是谁想起来的?两边……北京和广州……将来如此结算?这一行生意,赚银子多吗?”致庸笑道:“回大人,山西商人经营票号这一行已经有了些年头,可眼下还不成什么大气候,但只要大人支持,它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大清商业的一根主要支柱……” 茂才轻轻地碰了致庸一下,赶紧接茬道:“至于说到利润,商民在商言商,自然要收些汇水,就是费用。

    但大人放心,这笔开销绝对小于大人每年让人押送银车去北京的费用!”哈芬细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