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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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

     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 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午时。

     安西都护府,拨换城北三十里,烽燧堡。

     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烈阳凌空高照,肆无忌惮地向这一片土地抛洒着无穷热力。

    整个沙漠熏蒸如笼,沙粒滚烫,可无论如何也蒸不掉空气中飘浮的浓郁血腥与尸臭味。

     龙旗耷拉在劈裂了一半的旗杆上,早被狼烟熏得看不出颜色。

    残破不堪的城堞上下堆满尸体,有突厥突骑施部的骑兵,也有唐军。

    没人替他们收尸,因为几乎已经没人了。

     真正还喘着气的,只有十来个士兵。

    他们个个袍甲污浊,连发髻也半散地披下来,看起来如同蛮人一般。

    这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半毁的碉楼阴影里,尽量避开直晒,只有一个人还在外头的尸体堆里翻找着什么。

     张小敬俯身捡起一把环首刀,发现刀口已崩了,摇摇头扔开,又找到一杆长矛,可是矛柄却被一个唐军死者死死握着,无论如何都掰不开。

    张小敬只得将矛尖卸下,揣到怀里,双目四下扫视,搜寻有没有合用的木杆。

     “我说,你不赶紧歇歇,还在外头浪什么?”闻无忌躲在一堵破墙的阴影里,嘶哑着嗓子喊道。

     “兵刃都卷刃了,不找点补充,等下打起来,总不能用牙吧?”张小敬却不肯回来,继续在尸堆里翻找着。

    闻无忌和其他几个躺在阴影里的老兵都笑起来:“得了吧。

    有没有武器,能有多大区别?” 他们已经苦苦守了九天,一个三百人满编的第八都护团,现在死得只剩下十三个,连校尉都战死了。

    突厥人下次发动攻击,恐怕没人能撑下来。

    在这种时候,人反而会变得豁达。

     “张大头,你要是还有力气,不如替我找找薄荷叶,手有点不稳当了。

    ” 在碉楼的最高处,一个鹰钩鼻的干瘦弓手喊道。

    他正在重新为一张弓绑弓弦,因为拉动太多次,他的虎口早已开裂。

    张小敬抬起头:“萧规,你杀了几个了?” “二十三个。

    ” “杀够二十五个,我给你亲自卷一条。

    ” “你他妈的就不能先给我?我怕你没命活到那会儿。

    ”萧规骂道。

     “等我从死人嘴里给你抠吧。

    ” 张小敬抬起头来看看太阳高度。

    正午时分突厥人一般不会发动攻势,怎么也得过了未时。

    这几个人至少还有一个时辰好活。

    于是他擦了擦汗,又低头去翻找。

     过不多时,他抱着两把长矛、三把短刀和一把箭矢回到阴影里,哗啦扔在地上,直接躺倒喘息。

    闻无忌扔给他一个水囊,张小敬往嘴里倒了倒,只有四五滴水流出来,沾在舌尖上,有如琼浆。

    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惜囊中已是涓滴不剩。

     “这狼烟都燃了一天一夜,都护府的援军就算爬,也爬到了吧?”一个士兵说。

    闻无忌眯着眼睛道:“不好说,突厥这次动静可是不小,也许拨换城那边也在打着。

    ” 阴影里一阵安静,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拨换城陷入僵局,这边决计撑不到救援。

    闻无忌环顾四周,忽然叹道:“咱们大老远的跑到西域来,估计是回不去了。

    哥几个说好了啊,活下来的人可得负责收尸,送归乡梓。

    ” 张小敬斜靠在断垣旁道:“你想得美。

    老王得送回河东,老樊得送回剑南,还有甘校尉、刘文办、宋十六、杜婆罗……要送回家的多了,几年也排不到你。

    趁早先拿盐腌尸身,慢慢等吧。

    ” 闻无忌走近那堆破烂兵器,一件件拿起来检查:“其实我回不回去无所谓,就当为国尽忠了。

    你们谁活下来,记得把我女儿娶了,省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 “你这模样,生的女儿能是什么样?我宁可跟突厥人打生打死。

    ” 另外一个士兵喊道,引起一片有气无力的笑声。

    死亡这个词,似乎也被烈日晒得麻木了,每一个人都轻松地谈论着,仿佛一群踏春的年轻士子。

     闻无忌啧啧两声:“哎,你们不知道,我们闻家一手祖传的调香手艺,都在她手里。

    听说在长安,一封芸香能卖到五十贯,你们俩开个铺子,那是抱定了金山哪。

    ” “你去过长安城啊?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听说宫殿里头,比这片沙漠还大。

    ” “瞎扯!上哪儿找那么大屋顶去。

    不过我听说,城里有一百零八坊呢!地方大得很!”闻无忌得意地说。

     众人惊呼,龟兹不过十几坊,想不到长安居然那么大。

    有人悠然神往:“如果活下来,真应该去长安看看花花世界。

    最好赶上你女儿开了香铺,咱们都去贺喜,顺便拿走几封好香,看你个王八蛋敢不敢收钱。

    ” 闻无忌哈哈大笑:“不收,不收,你们都来,还送杯新丰酒给你们这些兔崽子尝尝。

    咱们第八团的兄弟,在长安好好聚聚。

    ” “我要去青楼,我还没碰过女人呢!” “我要买盒花钿给我娘,她一辈子连水粉都没买过!” “每坊吃一天,我能连吃一百零八天!” “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一群人说得高兴,用刀鞘敲着石块,纷纷起哄。

     张小敬心中一阵酸楚,忽然开口:“老闻你不如先走吧,回去照顾你女儿,这里也不差你一个人。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让他回去。

    说到后来,忽然有人顺口道:“趁突厥人还没来,咱们干脆都撤了吧。

    ” 大家一下子住口了,这个想法萦绕在很多人心中很久,却一直没人敢说出来。

    就着这个话题,终于有人捅破了窗户纸。

    眼下援军迟迟不来,敌人却越聚越多,残存的这几个人,守与不守,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不料闻无忌脸色一沉,厉声道:“谁说的?站出来!”没人接这茬。

    闻无忌把箭矢往地上一插:“咱们接的军令,是死守烽燧城。

    没便宜行事,也没相机行事,就是死守。

    人没死完,城丢了,这算死守吗?” “没人贪生怕死。

    可都打到这份儿上了……”张小敬鼓起勇气试图辩解。

     闻无忌抬起手臂,向身后一摆:“咱们退了,后头就是拨换城,还有沙雁、龟兹,还有整个安西都护府。

    每个人都这么想,这仗还打不打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突厥人有多彪悍!”张小敬还要说点什么,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反正要撤你撤,我就待在这儿,这是大唐的国土!我哪儿也不去!” 他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

    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思是“九死无悔”。

    众人神情一凛,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让张小敬颇为尴尬。

     萧规在楼顶懒洋洋地喊道:“我说,你们怎么吵随你们,能不能劳驾派个人送捆箭矢上来?”他及时送来一个台阶,张小敬赶紧把闻无忌插在地上的箭矢拔出来,往碉楼上送。

     萧规接过箭矢,拿眼睛瞄了一下:“这根不太直,你给捋一下箭翎。

    ”他见张小敬不说话,又骂道:“张大头你真是猪脑子,知道老闻那个臭脾气,还去故意挑拨干吗?”张小敬接过箭去,不服气道:“又不是我撤!我是劝他走。

    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孩子才多大?”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当兵的本分。

    能让这旗子在我们死前不倒,就算是不负君恩,想那么多旁的做什么?” 他说得轻松,但表达的意思和闻无忌一样,这是大唐国土,绝不撤走。

    张小敬盯着他:“看你平时懒懒散散的,居然也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怕死?” 萧规仰起头,背靠旗杆一脸无谓:“我更害怕没有薄荷叶嚼。

    ” “行了行了,我已经找遍了,一片都不剩!” 萧规放弃了索要,盘腿继续绷他的弓弦。

    张小敬捋着箭翎叹道:“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死了也不打紧。

    可老闻明明有个女儿,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在广武吧?你们干吗都不走?” “在这里坚守战死,总好过在家乡城头坚守战死。

    ”萧规缓缓道,“咱们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他的头突然向左偏了一点,“……责”。

     下一个瞬间,一支长箭擦着萧规的耳朵,牢牢地钉在石壁缝中。

     “来了!”萧规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拽着长弓站到女墙旁边。

    张小敬急忙向下面的人示警,闻无忌等人纷纷起身,拿起武器朝这边聚拢过来。

     没想到突厥人居然提前动手,看来他们对在烽燧城下迟迟打不开局面也十分焦躁。

    萧规视力奇好,手搭凉棚,看到已有三十余突骑施的骑兵朝这边疾驰,身后黄沙扬起,少说还有一两百骑。

     “大头,过来帮我!”萧规从女墙前起身,笔直地站成一个标准射姿。

     张小敬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护在他身边。

    萧规手振弓弦,箭无虚发,立刻有三个骑兵从马上跌下来。

    其他飞骑迅速散开,搭弓反击。

    不过射程太远了,弓矢飞到萧规面前,力道已缓,被张小敬一一挡掉。

     萧规练得一手好箭法,又站在高处,比精熟弓马的突厥人射程还要远。

    但他必须要保持直立姿态,没有遮蔽,身边只能交给其他人来保护。

    闻无忌也飞步上来,与张小敬一起挡在萧规身旁,准备迎接更加密集的攻击。

    其他人则死死守在碉楼的下方。

     唐军现在只有十几个人,指望他们守住整个烽燧堡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把防线收缩到了东南侧的这一处角堡来。

    这个角堡是全城的制高点,萧规居高临下,对全城都保持威慑力,其他人则围在他身边和堡下,防止敌人靠近。

     只要萧规的弓弦还在响,突厥人就没法安心地进城。

     这是最无可奈何的战术选择,也是残军唯一有效的办法。

     突厥人在损失了七八个骑士之后,主力终于冲到了堡边。

    这些突厥骑士跃过坍塌的石墙,朝着角堡扑过来。

    他们在前几次已经摸清了唐军的战术,知道纯以弓矢与角堡的高度对抗,徒增伤亡,所以这次披着厚甲,朝着角堡前的通道冲来,要来个釜底抽薪。

     萧规连连开弓,很快手臂开始出现抽筋的征兆——之前的剧战消耗了太多体力。

    他额头青筋绽起,咬着牙又射出一箭,这次只射中了一个突厥兵的脚面。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萧规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

    张小敬和闻无忌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为他抵挡着越来越多的箭矢。

     趁着这个当儿,突厥兵们一拥而上,冲上了角堡旁的斜坡。

    忽然两块碎墙块从高处砸下,登时把前面五六个人砸得血肉模糊。

    然后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唐军从各处角落沉默地扑过来,他们先用右拳捶击左肩,然后与突厥兵战作一团。

     他们的动作不如突厥人灵巧,但打法却完全不要命。

    没刀了,就用牙咬;没腿了,就用手抱,好给同伴创造机会。

    每个人在搏杀时,都会嘶哑地高呼着:“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很快这呼声一声连一声,响彻整个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势,在这呼声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迹般地压回去了。

     但这一次的代价也极其之大,又有五个唐军倒在血泊中,其他幸存者也几乎动弹不得。

     “第八团,九死无悔!” 萧规嚷道,飞快地射出最后一箭,对面一个突厥兵滚落城下。

    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拥入城中,大概有三十个,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闻无忌和张小敬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两人迅速搬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通向碉楼的洞。

    在那个洞的下面,压着一个硕大的木桶。

     萧规把大弓咔嚓一声撅断,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那木桶里装的是最后一点猛火雷,是他们为最后一刻特别准备的,整个第八团只有萧规会摆弄这危险的玩意。

     “三十个弹指!” 萧规冷静地说,这是引爆一个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时间。

    闻无忌和张小敬点点头,回身拿起盾和刀,他们没有计算到底能撑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开始像蚂蚁一样攀爬碉楼。

    楼下的伤员纷纷用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希望迟滞敌人哪怕一个弹指的时间也好。

    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杀死,甩开,然后继续攀爬。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碍眼的大唐龙旗。

     可惜在他们和龙旗之间,还有两个人影。

     张小敬已经没什么体力了,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

    他的神情开始恍惚,手臂动作也僵硬起来。

    一阵破风的声音传来,张小敬的反应却慢了一拍,没有立刻判断出袭来的方向。

     “小心!”旁边的闻无忌大喊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才使他避开了这必杀的一箭。

    就在同时,一个突厥兵已经爬上了碉楼,气势汹汹地用锋利的宽刃马刀斩去,刀切开皮肉,切开骨头,一下子砍断了闻无忌的右腿。

     闻无忌惨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顶去,两个人就这样摔下楼去。

    张小敬大惊,疾步探头去看,看到两个人紧抱着跌在碎石堆上,一动不动,不知是谁的脑浆流出来,染黄了一片石面。

     张小敬只觉脑海里“腾”的一声,一股赤红色的热流涌遍全身。

    他低吼一声,丢掉小盾,只留着一把刀在手里,瞳孔里尽是血色,动作势如疯魔。

    刚爬上楼的三个士兵,被这突然的爆发吓到了,被张小敬一刀一个砍中脖颈。

    三团血瀑从无头的躯干喷出来,喷溅了张小敬一身。

     “快了,还有十五个弹指。

    ”萧规在洞里喊道,手里动作不停。

     可是张小敬手里的刀彻底崩了,刚才的短暂爆发产生了严重的后遗症。

    现在他油尽灯枯,只能靠着龙旗的旗杆,喘息着瘫坐等死。

    几个突厥兵再度爬上来,呈一个扇形朝他扑来。

     就在这时,一抹漆黑的石脂从洞内飞过,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

    随即萧规飞快地跳出洞口,把点着的艾绒往他们身上一丢,这些人顿时发出尖厉的惨叫,化为几个人形火炬从楼顶跌下去。

     萧规跌跌撞撞跑到张小敬身边,也往旗杆旁一靠。

    他歪歪头,看到楼下几十个突厥兵纷纷爬上来,笑了。

     “还有七个弹指。

    这么多人陪着,够本了。

    ” 他从怀里掏出一片腐烂的薄荷叶,要往嘴里放,可手指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根本夹不住。

    张小敬勉强抬起手臂,帮他一下塞进嘴里: “你哪里找到的?”张小敬问。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说了,你个王八蛋压根本没仔细找。

    ”萧规骂道,咀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一股子臭油味!” 张小敬闭上双眼:“可惜了。

    咱们第八团,到底没法在长安相聚。

    ”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们都在……喂,帮帮我。

    ” 萧规开弓次数太多,手臂已经疼得抬不了了。

    张小敬把他的右臂弯起来,搭在左肩上。

    萧规攥紧拳头,轻轻敲了肩膀一下,咧开嘴笑了:“九死无悔。

    ” “九死无悔。

    ”张小敬也同样行礼。

     在他们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烧着。

    突厥人还在继续朝碉楼上爬。

    两个人背靠着背,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突然,萧规的耳朵动了一下。

    他眉头一皱,猛然直起身子来。

    张小敬没提防,一下子靠空了。

    萧规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边望去。

     在远处,似乎扬起了一阵沙尘暴。

    萧规突然叫道:“是盖都护,是盖都护!”他眼神极好,能看到沙尘中,有一面高高飘扬的大纛若隐若现。

    整个西域,没人不认识这面旗帜。

     安西都护府的主力终于赶到了! 萧规过于兴奋,全然忘了如今的处境。

    张小敬大喊一声:“小心!”挡在萧规面前。

    一个攀上楼顶的突厥士兵恶狠狠地用长刀劈下来,正正劈中张小敬的左眼,登时鲜血迸流,眼球几乎被切成了两半。

     张小敬满脸鲜血,状如鬼魅。

    他也不捂那伤口,只是死死缠住那突厥士兵,高呼着让萧规快走。

    既然盖嘉运已经赶到,就还有最后一线生机。

    两个人里,至少能活一个。

     萧规看了一眼洞口,距离猛火雷爆炸还有四个弹指不到的时间。

    他咔嚓一下撅断龙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长矛一样捅进突厥士兵的身体,随即他拽住张小敬的腰带,扯下龙旗裹住两人身子,义无反顾地朝角楼外侧的无尽大漠跳去。

     这两个唐军士兵在半空画过一条弧线,龙旗的一角迎风飘起,几乎就在同时,角楼里的猛火雷终于彻底苏醒。

     这是萧规亲手调配的猛火雷,绝不会有哑火之虞。

    炽热的光与热力一瞬间爆裂开来,连天上的烈日都为之失色。

    整个角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在巨大的烟尘之中,无数碎砖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气全数吞噬。

     强烈的冲击波,把半空中的萧规和张小敬两人又推远了一点。

    他们的身体,重重跌落在松软的黄沙之上。

    随后那面残破不堪的龙旗,方才飘然落地……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正。

     长安,兴庆宫地下。

     “萧规?!” 张小敬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弩机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一直苦苦追寻的龙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

     “咱们第八团,总算是在长安相见了,却未曾想过是如此重逢。

    ”化名为龙波的萧规躺倒在地,任凭弩机顶住太阳穴,表情却露出旧友重逢的欣慰。

     张小敬没有收回弩机,反而顶得更紧了一些:“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萧规反问。

     张小敬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

    他知道,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箭把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射死,然后去阻止大灯楼上的阴谋,可手指却没办法扣动悬刀——这可是当年彼此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战友啊! 张小敬不太明白,当年那个死守龙旗的萧规,为什么会变成残暴的龙波?他要毁灭的东西,不正是从前所极力保护的吗?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这是张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那一日,盖嘉运的大军赶到了烽燧堡,击溃了围攻的突骑施军队。

    事后清理战场,他们发现张小敬和萧规摔断了几根肋骨,但气息尚存,而且还在石头缝里发现奄奄一息的闻无忌。

    他从角楼掉下去的时候,被突厥兵垫了一下,随后滚落到石块的夹隙里去,奇迹般地躲过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袭击。

     仅存的三个第八团成员先被送回了拨换城,然后又转送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龟兹进行治疗。

    军方对他们的奋战很满意,大加褒奖和赏赐。

     闻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