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寅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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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包括了当今圣上李隆基。

     后来天子践祚,把隆庆池改名为龙池,以示龙兴之兆。

    这一下子,龙池旁边的宗亲们都不敢久居,纷纷献出宅邸。

    天子便以龙池为核心,兼并数坊,修起了兴庆宫。

    而龙池因为沾了帝泽,多次扩建,形成了一片极宽阔的湖泊,烟波浩渺,可行长舟画舫,沿岸亭阁无数,遍植牡丹、荷花、垂柳,还豢养了不少禽鸟。

     龙池湖畔,即是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彼此相距不过百十余步。

    此时勤政务本楼上灯火辉煌,热闹无比,宴会正酣。

    反观龙池,沿岸只在沉香亭、龙亭等处悬起几个灯笼,聊做点缀,大部分湖面是一片黑暗的静谧。

     一只丹顶仙鹤立在湖中一座假山之上,把头藏在翅膀里,沉沉睡去。

    突然,它猛地抬起长长的脖颈,警惕地朝四周看去。

    四周一片黑暗,并没有任何异状。

    可鹤不安地抖了抖翎毛,还是一拍翅膀飞过水面,远远离开。

     咔嗒。

     就在仙鹤刚才落脚之处,假山上的一块石头松动了一下。

    这些石头都是终南山深处寻获的奇石,造型各异,被工匠们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块,彼此之间连接并不牢固。

    过不多时,石头又动了动,居然被硬生生推开。

     假山上露出一个黑洞,浑身湿漉漉的萧规从洞里猫着腰钻出来,鹰钩鼻两侧的眼神透着兴奋。

    这里可是兴庆宫啊,是大唐的核心、长安的枢纽,能有幸进入这里的人极为稀少,现在他却置身其中。

     假山距离岸边很近,萧规谨慎地伏在山边,环顾四周。

    这一带没有禁军,龙武军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勤政务本楼、南广场与兴庆宫殿的外围警戒上,谁也不会特别留意龙池这种既宽阔又不重要的地方。

     萧规确认安全后,对着黑洞学了一声低沉的蟋蟀叫声。

    很快从黑洞里鱼贯而出二十几个精悍的军汉。

    他们个个穿着紧身鱼皮水靠,头顶着一个油布包,浑身洋溢着凛凛的杀气。

     毛顺为了方便太上玄元灯楼的动力运转,把水源从道政坊引到太上玄元灯楼之下,但是这么大的水量,必须要找一个排泄的地方。

    单独再修一条排水渠太过麻烦,直接排入龙池是最好的选择。

    龙池既深且宽,容纳这点水量不在话下。

     对天子来说,对于龙池水势增厚,乐见其成,于是这件工程就这么通过了。

    龙武军虽然是资深宿卫,可他们形成了思维定式,眼睛只盯着门廊旱处,却完全想不到这深入大内的排水渠道,竟被蚍蜉所利用。

     萧规带着这二十几个人进入湖中,高举着油布包游了十几步,便踏上了鹅卵石砌成的岸边。

    那些鹅卵石都是一般大小,挑拣起来可是要费一番工夫。

    萧规啧啧了两声,在几株柳树和灌木丛之间找了处隐秘的空地。

     二十几人纷纷脱下水靠,打开油布包,取出里面的弩机零件与利刃。

    静谧的柳林中,响起嘁里咔嚓的组装之声,却始终未有一人说话。

     萧规最先组装完,他抬起弩机,对准前方柳树试射了一下,弩箭直直钉入树干,只剩下翼尾在外。

    萧规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机簧并未浸水失效。

    马上他们将见到天子,若是弩机出了差错,可就太失礼了。

     他准备停当,走到灌木丛边缘,掀开柳枝朝南边看去。

    视线越过城墙,可以看到那栋高耸的灯楼已经变成巨大的火炬,熊熊烈焰正从它每一处肌体蹿升。

    那二十四团火球,仍在兀自转动。

    毛顺大师的手笔,就是经久耐用,不同凡响。

     计划进展得很顺利,相信鱼肠也已经被炸死了。

    可惜不知道张小敬如今在何处,是不是已经安全撤到了水力宫。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萧规脑海里停留了一刹那。

    现在他已身在兴庆宫内,马上要去做一件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大事,必须要专注,要把所有的顾虑都抛在脑后。

     “大头啊,让你看看,我是怎么为闻无忌报仇的。

    ”萧规暗自呢喃了一句。

     这时太上玄元灯楼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爆裂。

    “开始了!”萧规瞪大了眼睛,满怀期待地望去。

    身边的部下们,也簇拥在空地旁边,屏住呼吸朝远处望去。

     几个弹指之后,只见一团比周围火焰耀眼十倍的光球,从灯楼中段爆裂开来。

    暴怒的阙勒霍多从内部伸展肢体,伸出巨手,整个灯楼瞬间被拦腰撕扯成了两截,巨大的身躯在半空扭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形状,隐约可见骨架崩裂。

    兴庆宫的上空,登时风起云涌。

    霹雳之声,横扫四周,龙池湖面霎时响起无数惊禽的鸣叫,无数眠鸟腾空而起。

     可在这时候,没人会把眼神投到它们身上。

    在灯楼的断裂之处,翻滚的赤焰与烟云向四周疯狂地放射,艳若牡丹初绽,耀如朱雀临世。

    只一瞬间,便把毗邻的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和南广场吞没。

     长安城在这一刻,从喧嚣一下子变为死寂。

    无论是延寿坊的观灯百姓、乐游原上聚餐的贵族、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东市欢饮歌舞的胡商,还是在光德坊里忙碌的靖安司官吏们,都在一瞬间抬起头来。

    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芒刺中。

    然后整个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处灯火都同时为之一黯。

     萧规紧紧抓住柳梢,激动得浑身发抖。

    苦心孤诣这么久,蚍蜉们终于撼动了参天大树。

    当年他承受的那些痛苦,也该轮到那些家伙品尝一下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似乎不太对劲!太上玄元灯楼的天枢真真切切地炸开了,可是爆炸的威力,却远比萧规预期的要小。

     要知道,阙勒霍多最重要的杀伤手段,不是火,而是瞬间爆裂开来的冲击力,它无形无质,却足以摧毁最坚固的城垣。

    按照之前的计算,那些石脂的装量,会让灯楼上下齐裂,产生的冲击足以把邻近的勤政务本楼夷为平地。

    可现在,太上玄元灯楼仅仅只是被拦腰炸断。

    看似烟火滚滚,声势煊赫,杀伤力却大打折扣。

     这种炸法,说明天枢爆炸并不完全,只引爆了中间一段。

    萧规睁大了眼睛,看到在烟雾缭绕中,勤政务本楼的挺拔身影还在。

    它被炸得不轻,但主体结构却岿然不动。

     “该死,难道算错了?”萧规咬着牙,把手里的柳枝狠狠折断。

     过不多时,灯楼的上半截结构,发出一声被压迫到极限的悲鸣,从变形的底座完全脱离,斜斜地朝兴庆宫内倒来。

    这半截熊熊燃烧的高楼有七十多尺高,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就这样从高处呼啸着倾倒下来,与泰山压顶相比不遑多让。

     它正对着的位置,正是勤政务本楼。

    那宽大的翘檐歇山屋脊,正傲然挺立,迎接着它建成以来最大的挑战。

    这是两个巨人之间的对决,凡人只能观望,却绝不可能挽大厦于将倾。

     灯楼上半截毫不迟疑地砸在了勤政务本楼的直脊之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一时间木屑飞溅,乌瓦崩塌。

    灯楼毕竟是竹木制成,又被大火烧得酥软,与砖石构造的建筑相撞的一瞬间,登时溃散。

    而勤政务本楼的主体,依然挺立——不过灯楼并没有彻底失败,它的碎片残骸伴随着无数火苗,四散而飞,落上梁柱,散入屋椽,溅进每一处瓦当的间隙中。

     如果不加以扑救的话,恐怕勤政务本楼很快也将沦为祝融的地狱。

     “动手!” 萧规把柳枝一抛,迈出空地,眼中凶光毕露。

    虽然未能达到预期效果,但这么一炸一砸,勤政务本楼里恐怕也已乱成一团。

    龙武军恐怕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兴庆宫防御最虚弱的时候。

     他举起手,伸出食指朝那边一点,再攥紧拳头。

    身后的士兵们齐刷刷地站起来,端平弩机,紧紧跟随其后。

     蚍蜉最后也是最凶悍的攻击,开始。

     即便隔着高高的乐游原,东宫药圃里也能听到兴庆宫那边传来的巨响。

    李泌面色苍白,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这个声音,意味着张小敬终于还是失败了,也就是说,勤政务本楼恐怕已经被阙勒霍多所吞噬,楼中之人的下场不问可知。

    如果陈玄礼没有及时把天子撤走的话,接下来会引发的一系列可怕后果,让李泌的脑子几乎迸出血来。

     四望车的帷幕缓缓掀开,露出一张略带惊慌的面孔。

    他朝着爆炸声的那边望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极其无礼地喊道。

     “长源?”李亨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惊喜。

    他从车上噌地跳下来,一下子抱住李泌,兴奋地喊道:“你果然还活着!!!” 李泌对太子的这个反应,十分意外。

    他原来预期李亨见到自己的反应,要么是愧疚,要么是冷漠,要么是计谋得逞的得意,可实在没料到居然会是这么种反应。

    凭着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他能感觉得到,太子的喜悦是发自真心,没有半点矫饰。

     这可不像一个刚刚纵容贼人炸死自己父亲的储君,所应该有的情绪。

    要知道,理论上他现在已经是天子了。

     李泌推开李亨,后退一步,单腿跪下:“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

    ”李亨满脸笑容地伸出双手要去搀他,李泌却倔强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太子何以匆匆离宴?”李泌仰起头,质问道。

     李亨听到这个问题,一脸迷惑:“当然是来找长源你啊!” “嗯?”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李泌眉头紧皱,死死瞪着李亨。

    李亨知道,李泌一旦有什么意见,就会是这样的表情。

    他变得局促不安,只好开口解释。

     此前檀棋告诉李亨,说靖安司被袭、李泌被掳走,这让他在春宴上坐立不安。

    后来檀棋还把这事闹到了天子面前,害他被父皇训斥了一通。

    没过多久,他接到一封密信,这信不是人送来的,而是在一曲《霓裳羽衣舞》后,不知被谁压在琉璃盏下。

     信里说,他们是蚍蜉,现在掌握着李泌的性命,如果太子不信的话,可以凭栏一望。

     听到这里,李泌恍然大悟,当初萧规为何把他押到灯屋里站了一阵,居然是给太子看的。

    他记得当时两侧的灯屋都点亮,原来不是为了测试,而是为了方便太子分辨他的容貌。

     “那么然后呢?” “我确认你落到他们手里以后,就再没心思还待在宴会现场了,一心想去救你。

    可我又投鼠忌器,生怕追得太狠,让你遭到毒手。

    这时候,第二封信又凭空出现了。

    ”李亨讲道,“信里说,让我必须前往东宫药圃,不得耽搁。

    在那里会有指示我要做的事,换回你的性命。

    还警告我,如果告诉别人,你就死定了。

    ” “就是说,殿下是为了臣的性命,而不是其他原因,才匆匆离开春宴吗?” “当然了!”李亨毫不犹豫地回答,“长源你可是要丢掉性命啊,春宴根本不重要。

    父皇要如何责怪,都无所谓了。

    ”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而且从语气里能听出,他甚至还不知道刚才那声响动意味着什么。

     李泌心中微微一暖,他这个童年玩伴,毕竟不是那种狠辣无情的人。

    可是更多的疑问相继涌现,若李亨所言不虚,那么萧规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费尽周折绑架李泌,就为了把李亨从勤政务本楼调开?而且从李亨的描述来看,至少有一个蚍蜉的内奸混入了勤政务本楼,他或她又是谁? 蚍蜉们是不是还有后续的阴谋? 李泌刚刚松弛下来的心情,再一次绞紧。

    李亨盯着李泌,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追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李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该怎么说?灯楼爆炸,勤政务本楼被毁,你的父皇已经被炸死了,你现在是大唐天子? 事情已经演变到了最坏的局势,现在全城都成了乱摊子,凶险无比。

    在搞清楚情况前,李泌可不敢贸然下结论。

    这位太子性子太软,又容易情绪化,听到这个惊天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根本无法预测。

     当此非常之时,踏错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面对这前所未有的灾难,有人也许会号啕大哭,或六神无主,但李泌不会。

    既然阙勒霍多已然发生,无论如何后悔震惊,也无法逆转时辰,而今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泌努力把惊慌与愤怒从脑海中驱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信还在吗?” “在。

    ”李亨把两封信交过去,李泌拿过来简单地看了一下,是蝇头小楷,任何一个小吏都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李泌把信揣到怀里,对李亨道:“殿下,你可知道蚍蜉要你在东宫药圃做什么事?” 李亨摇摇头:“还不知道,我刚到这里,你就来了——哎,不过既然长源你已经脱离危险,我岂不是就不用受胁迫,为他们做事了?” 李泌微微苦笑:“恐怕他们从来就没指望让太子你做事。

    ” “啊?” “把殿下调出勤政务本楼,就是他们的最大目的。

    ”李泌说到这里,猛然呆立片刻,似乎想到什么,随后急促问道,“除了殿下之外,还有谁离开了上元春宴?” 李亨思忖良久,摇了摇头。

    春宴现场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匆匆离去,根本无暇去清点到底谁已缺席。

    李泌失望地皱了皱眉头,冷冽的目光朝乐游原望去,试图穿过那一片丘陵,看透另外一侧的兴庆宫。

     这时四望车的马车夫怯怯地探出头来:“卑……卑职大概知道。

    ”李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上元春宴,五品以下都没资格参加,你凭什么知道?”李泌却把李亨拦住:“说来听听?”马车夫抄着手,畏畏缩缩:“卑职也只是猜测,猜测。

    ” “但说无妨,太子不会怪罪。

    ”李泌道。

    马车夫看看李亨,李亨冷哼一声,算是认可李泌的说法。

    马车夫这才结结巴巴说起来。

     兴庆宫内不得骑乘或车乘,所以参加宴会的人到了金明门,都步行进入。

    他们所乘的牛马舆乘,都停放在离兴庆宫不远的一处空地驻场。

    整个宴会期间,车夫都会在此待命。

     四望车地位殊高,有专门的区域停放,附近都是诸王、勋阶三品以上的车马,密密麻麻停成一片。

    在寅初前后,马车夫接到了太子即将离开的命令,赶紧套车要走。

    他记得在通道前挡着一辆华贵的七香车,必须得让它挪开,才能出去。

    他一抬头,不知何时那辆车已经不见了,他还挺高兴,因为省下了一番折腾。

     “那辆七香车是谁家的?”李泌追问。

     “是李相的,他家最喜欢这种奢靡玩意。

    ”马车夫们有自己的圈子,谁家有什么样的车,套的什么马,喜好什么样的装饰风格,对于这些,他们全都耳熟能详。

     没等马车夫说完,李泌已经重新跳上马,一字一顿对李亨道:“请太子在此少歇,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要去任何地方,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话,除非是臣本人。

    ” 李亨听他的语气极其严重,不由得一惊,忙问他去哪里。

    李泌骑在马上,眼神深邃: “靖安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