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平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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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洼的胜利,长春、哈尔滨和齐齐哈尔的迅速夺占,使黑土地局势一时变得好看了些。

    于是,林彪调兵遣将,“守军决战至最后一人”。

     其实,没有这些,林彪也不会违背毛泽东“化四平为马德里”的决定。

     1945年11月21日,林彪在锦西发出那封“应避免仓促应战应准备放弃锦州以及以北二三百里”的4A电报后第二天,又接到刘少奇代表中央拟定的《全力消灭锦州顽军》的电报(40)。

    这无疑是与林彪那个“根本意见”相悖的,但他仍然回电表示执行中央决定。

     有必要把这封电报抄录如下。

     军委:⒈我决心在锦西高桥以西山地进行大规模的歼灭战。

     ⒉梁师黄师应迅速到江家屯地区附近一带迅速休整恢复体力鼓舞士气,同时派出高干侦察地形提供作战意见度以小部控制大小虹螺山(岘)构筑据点。

     ⒊已令沙李部在高桥锦西(三十里)附近正面抗击敌人牵制敌先头,目前则派出小部队逼近敌人进行骚扰与夜袭。

     4杨国夫部应以一个团接近铁路逼近与吸引敌人,其主力应到杨家杖子毛家屯一带望立即行动。

     ⒌此战关系全国政治形势关系东北前途,必须以最高度的积极与勇敢组织与进行这一战役,望加速休整部队尽可能求得部队的足衣足睡蓄养精力以便猛冲敌人向敌人肉搏。

     林彪 廿三日十一时 虽无“决战至最后一人”的话,但决心和气魄都是够大的。

     但要以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会命令他的部队死守死地,直至战至一兵一卒,那就不是林彪了。

     林彪调集十四个师(旅),以四平市区为中心,构成一条东西蜿蜓百余里的防线,先后击退敌人正面进攻和迂回,打成对峙。

     5月15日,杜聿明调集十个师,分三路突击四平。

    以新1军担任正面攻击;71军两个师向四平以西攻击,威胁侧翼;以新6军等五个师向四平以东迂回,企图截断民主联军退路。

     四平,危机四伏! 四平北不到20里的一个小镇梨树,这些日子变得格外热闹,简直有点车水马龙了。

    民主联军的在车、驮车,偶尔也有几辆缴获的美制道奇,和接收的烧木炭的像患老年慢性气管炎一样吭哧着的日本汽车,使仅有的一条十字小街愈发显得狭窄、拥挤了。

    在南面轰轰隆隆的炮声中,绸布店,粮米店,酱菜店,杂货铺,大都关门了。

    几家饭馆倒是格外兴隆,穿着灰色、黄色和灰不灰、黄不黄的军装的人,进进出出。

    老板们点头哈腰迎送着,一个个笑逐颜开。

    不过,在迎进送出和数票子的同时,也都在察颜观色,并不时打着眼帘向那炮声隆隆处望一阵,随时准备带上早已打点好的金银细软“跑屁头”(东北话,即“逃难”)。

     小镇东南角一栋平房里,林彪在踱步。

     这是一个中学教员的家。

    如今的中学教员家庭,除了书外,内外观很难与周围居民找出差异。

    此时非同一般,起码这3间青砖瓦房的那几扇玻璃窗,就可与七品“县太爷”相比。

    明亮的屋子里,最显眼的是墙上那幅以四平为中心的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和地图上那些挤挤匝匝的红绿色小旗。

     林彪踱步的起始点都是这幅地图。

    踱着踱着,就站到地图前望一阵,有时踱到院子里,踱回来还在地图前止步。

    有时好像什么也没踱出来,望一阵子又继续踱。

    有时就说:小季,记录。

    于是,一封电报就飞向前线,或是东北局,或是延安。

    如果说这期间还有什么动作,就是伸手到桌上那支布袋里抓把黄豆,像如今银幕和荧光屏上一些外国人嚼口香糖那样嚼着,脚下继续踱着。

     流血的政治的轮子在黑土地上飞旋着,也在林彪的脑子里飞旋着。

     世界上没一个比喻是完美无缺的。

    把人,特别是把林彪这样一个人和谁进行比较,更是一件蠢事。

    但是,把他一生中指挥过的大小战役,战斗进行比较、分析,就不难发现,这位非常强调“二百米内硬功夫”和“刺刀见红”的将军,更善于打运动战,打巧仗,而较少打那种硬碰硬的阵地战,消耗战,特别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

     做为一个流血政治的政治家,林彪懂得四平这颗棋子在国共对垒这盘棋上的份量。

    四平顶住了,半个东北就是共产党的了。

    但愿望是一码事儿,有没有实力,能不能顶住,又是一码事儿。

    他又何尝不想“独霸东北”呢?实力对比,当然也包括智谋的较量。

    力量不足,就要使巧劲。

    如同他这个“三等残废”和一个大汉摔跤,要想取胜,就要凭借灵巧,闪转腾挪,瞅准空档,这一拳,那一脚,一点一滴地消耗,拖垮对手,而千万不能支起架子,让人家抓住。

    在秀水河子和大洼,他就是这样干的。

    在锦西不打大仗,向后撤,也是这样一个宗旨。

    可现在,他被抓住了,是等在这里让人家抓住的。

     而且,打了8年游击战的部队,根本不适应这种控壕据守的正规阵地战。

     开头,一些部队把碉堡修得老高,像日本鬼子炮楼似的,被美式大炮一炮一个,成了靶子。

    7师主力星夜南下,进入阵地就开打,还是山海关前那一套。

    可敌人早已学乖了,“三板斧”一点不灵。

    这种情况并非一个7师。

     在兵力火力都不得心应手情况下,以每个团18里防御正面的浅近纵深,把敌人硬顶了一个月,原因种种,下面将一一写到。

    而做为东北民主联军的统帅,林彪是不遗余力了的。

     但他现在不想顶了,他看出火候了。

     每个在前线的指挥员也都看出火候了。

     一些老人说:那时看国民党那劲头,别说3年,就是用上打鬼子的8年,也不一定能打垮。

     林彪的辨法,挺绝妙,也挺平常。

    在绝妙和平常之间,我们可以看到鲜明的林彪风格。

     请看4月29日电报:中央东北局:28日亥时电悉。

    近十日内恰值夜间无月亮不便我大军的夜间作战,又因地形平坦及新一军已构筑阵地,且七十一军及五十二军六十军各一个师已与刻军靠拢,故在十日内歼灭或击溃刻军可能性不大。

    进入东北之敌,为国民党最精锐的,新一军又为其最强者,故我军虽奋勇作战,伤亡重大,弹药消耗甚多,但只能作部分的消灭与击溃敌人,而难于全部击溃与消灭。

     四平仍在我手,敌攻势受挫,但正在调防,准备向我作新的进攻。

    以上情况供你们研究参考。

     林 不讲守得住,也不讲守不住,只强调困难,明确说明10天之内不会出现奇迹。

    而且,“最精锐”的敌人正“准备向我作新的进攻”,为后文打下伏笔。

     再看4月23日电报:中央东北局:在保卫四平的战斗中几个老主力旅伤亡各有一千数百人,子弹消耗为数浩大兹将第七旅彭明治部本旬报告转如下:自四月徽泉头守备时部队变化甚大在泉头双庙(牛亡)牛哨半拉山门阻击敌军迟滞敌人前进仍然给敌人严重杀伤。

    自己本身的伤亡数不下千数。

     在四平北郊的防御战中只二十团十旅特务营伤亡五百余昨晚战斗十九团以猛攻小孤树占领村庄,我伤亡百余,二十团猛攻任家屯之敌计伤亡达百余。

     以上屡次战斗伤亡失联络已达千七百多人,有的连队进行两连合一,有和剩班把人基础一时恢复不起来,同时在月来(此处似有误,但意思尚可明白——笔者)运动中冒雨行军,担任防御任务,白天与敌激战,夜间修作工事,休息时间甚少,体力精神疲,因此部队勇气不像过去那样激昂,那种生气活泼的现象也不见有。

     林 寝 还有5月17日电报:中央东北局:兹将程世才(41)来电转如下:除大台山作战外,自十日至今,连续进行七日保卫战,部队没有睡过一通夜,终日作战,转移作工事,甚疲劳,所携各种子弹炮弹已耗尽了,地方对我战斗动员差,找不到担架,前线上伤员运不下,西丰城严重太平景像。

     林 筱日 在这里,他又把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指战员推上第一线,用他们的嘴把自己想说的全说出了。

    这是无可挑剔的。

    来自前线的意见是最有权威的。

    换个人,也会这么做。

     完成林彪风格的最重要一笔,在于不到最后一刻不说话。

     5月17日电报:中央东北局:四平今日敌北面与西面的攻势被我压倒,我获枪百余支,东南阵地则被敌攻占,现东南形势危急,刻敌我正猛烈争夺中,已令各部拼死奋战,求得压敌之新攻势。

     林 筱 5月18日电报:中央东北局:四平以东阵地失守数处,此刻敌正猛攻,情况危急。

     林 5·18 中央东北局:敌本日以飞机大炮坦克掩护步兵猛攻,城东北主要阵地失守,无法挽回,守城部队处于被敌切断的威胁下,现正进行退出战斗。

     林 巧亥 终于到了那一刻,林彪就坚决、果断、毫不犹豫地说出去,做出来。

     机敏得就像只黑土地上的狐狸。

     克劳塞维茨说:“防御的概念是抵御,在抵御中包含有等待,我们认为等待是防御的主要特征,同时也是防御的主要优点。

    ” 四平保卫战也是等待。

    这种等待在战争中是不多见的:掘壕据守一个月,等待重庆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平息下来,签一纸停战协定。

     10年前发生在西班牙的马德里会战,也包含有等待:等待国际纵队的援兵。

    4年前的斯大林格勒会战,也包含有等待:争夺空间,争取时间,等待援军,围歼敌人。

     马德里等到了。

    斯大林格勒等到了。

    四平没有等到。

    没等到和平,也没等到援兵。

    别说国际纵队,连老百姓都不理解共产党,而是“想中央,盼中央”。

     韩先楚,一位可以说是“黑土地上的隆美尔”,也可以称之为“黑土地上的巴顿”,或者“黑土地上的蒙哥马利”,但他谁也不是,就是他自己的将军,曾这样评述这场“化四平为马德里”的战役:“四平保卫战,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城市防御战,是我军进入东北后,领导层对和战问题看法不一掌握不定的集中反映。

    ” “在我军处于劣势条件下,过多的看重了一城一地的得失,与敌进行不利条件下的作战,在战略上是失策的。

    ” “由于我军果断的撤退,摆脱了战略上的被动,又一次避免了不利条件下的决战,保存了有生力量。

    另一方面,经过四平保卫战和大撤退的反面教育,彻底消除了和平幻想,对东北全党全军在和战问题,根据地建设问题上统一思想,产生了积极影响。

    ”(42) 终于打响了“最后一战”——用8千多干部战士的鲜血的生命。

     “都是‘老骨头’呀!” ——黑土地英雄谱之一 三道林子北山,为四平侧后制高点。

    天上飞机,地下重炮,新38师两个营跟在坦克后面轮番攻击。

    保1旅1团打得差不多了,7旅特务营上。

    上去没半天,1连仅在炮火下就伤亡大半,有个排就剩下3人。

     沈阳军区原副参谋长韩鏖,当时是7旅电台副区队长。

    老人说,旅部住在四平北杨木林子,部队上去下来都经过那儿。

    上去齐整整的,回来稀落落的。

     20团3营头天早晨上去,第二天傍晚回来,连枪都没人扛了,像木柴一样捆着挑回来的。

     5月18日,10旅29团11连在四平北神仙洞附近,掩护全团撤退。

     连长、指导员和副连长都负伤下去了,胡可风带领2排在山上阴击。

    撤下来时,就剩他和排长单长胜,还有个当向导的老乡。

    老人说∶我们三个都成了英雄。

     单长胜是“战斗英雄”,那个老乡是“战斗模范”,我这个副指导员是“政治工作模范”。

    其实呀,活着的人活着就是了,那些牺牲的人才是真英雄。

     老人一个个念叨着,从四平念叨到秀水河子,又念叨到出关在旧门打的第一仗∶第一仗就牺牲个警卫连长,那可是个好连长呀!打日本可勇敢了,叫王永富,王永富…… 黄达宣老人说∶从出关到四平撤退,一路上,打一仗,队伍就少一截,越打越少,越走越少。

     在“九里山下古战场,牧童拾得刀与枪”的那个九里山下长大的陈世勋老人,说∶秀水河子战斗结束后,村里村外,雪地一片片被炮火烧黑了,让雪一衬着,真叫黑。

    还有血,一摊一摊的,把雪都染红了。

    白的那么白,红的那么红,雪白血红——长那么大头一回见哩。

     《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中写道:四平保卫战中我军伤亡总数达八千人以上,部队元气损失甚大,黄克诚之三师七旅,原是井岗山老部队,四平撤退后只剩下三千余人,失去战斗力;万毅之三师(即万毅纵队——笔者)原有一万三千人,经四平战斗伤亡及撤退被击散,只剩四五千人,失去战斗力;一师梁兴初部,剩五千人,还保持有战斗力;二师罗华生部还保持有战斗力;邓华保一旅损失相当严重,其次是三师、八旅、十旅;杨国夫部弄得疲惫不堪和不少损失。

    (43)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四平保卫战中伤亡的8千多人,同期的本溪保卫战,和此前各地各次战斗绝不会低于8千人的伤亡中,绝大多数都是抗战中幸存的战斗骨干。

     用老人们的话讲:“都是‘老骨头’呀!” 黑白分明 ——他们也有姓名之一 同一时期伤亡的国民党官兵,参加抗战的比例数,比共产党部队还高。

     他们大都来自南国的红土地。

    他们在那里落生,在那里戍边,也曾在异国的丛林中作战。

    为了国家不再挨打受辱,为了人民能够像样地活着,他们身边曾倒下那么多战友,鲜血把红土地染得愈发殷红。

    他们九死一生地闯过来了,闯到了民族解放和胜利的那一天。

    他们本来都是英雄好汉。

     而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也都是世代在土疙瘩中刨食吃的农民子弟。

     闯关东前,他们中一些被运去接收南京、上海时,跨出C—54式巨型飞机舱门,面对着不断呜叫和“咔咔”作响的摄影机和照相机的镜头,望着那些朝他们欢呼的西装革履的先生、太太和小姐们,那种畏怯,惶恐,自惭形秽,以至有些无所措手足,与闯进锦州、沈阳、长春的那些土八路,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从古北口到台儿庄,到昆仑关,到滇缅战场,倒毙在他们枪口下的日军,就个人而言,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可他们是侵略者,他们远渡重洋来烧毁我们的家园,杀戮我们的父母,奸淫我们的妻女。

    他们是强盗,是魔鬼,是野兽,是中华民族、也是人类的敌人和仇人。

    杀死他们,就是拯救祖国,拯救正义。

     杀死一个,祖国就多一份安宁,人类就少一个敌人。

     可现在,从山海关到四平,三点成一线出现在准星前端的,是谁呢?在他们第一次扣动扳机前的瞬间,可曾有人闭过眼睛?可曾把枪口抬高一寸?可曾想过自己也是中国人? 即便是理直气壮,觉得怎么接收怎么有理的杜聿明,在山海关指挥国军打响东北内战第一枪时,那心灵深处就会那样平静,荡不起一丝别样的涟漪吗? “内战一开,生灵涂炭,决难止息,历史的罪名,将落在我们的头上。

    ” (44)发出这种悲叹的,后来在和平解放北平中立了功的傅作义,那双白净的手上就没有血腥气吗? 他们都在这场内战中活下来了,傅作义还当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水利部长和国防委员会副主席。

    当官并不是一切。

    活着也不是一切。

    可那些把红土地养大的精壮的活生生的身躯,埋在了黑土地的人呢?死人就是一切,就一了百了吗? 本来,他们应该去和家人团聚,去娶妻生子,去享受天伦之乐。

    本来,他们应该有最好的住房,最好的生活保障,最好的医疗条件,把身体好好普查一次,把在战争中落下的残疾好好治疗一下。

    本来,他们应该去受教育,而且是受最好的教育,用那双操惯了枪炮的手拿起笔,去掌握建设国家,振兴民族的武器。

     可他们却来到这片遥远而陌生的黑土地,来打杀本来和他们一样的骨肉兄弟。

    历史记得他们是怎样来到这片黑土地的。

     历史是不会忘恩负义的。

    历史将永远铭记着他们昨天的伟烈和功勋,也同样注视着他们今天的悲哀和罪孽。

     昨天,今天,就像这白骨和黑土地一样,黑白分明。

     他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可谁也不知道。

    黑土地上没有一块他们的墓碑。

    大概他们自己也不想把姓名留下。

     但历史已经为他们立碑了,那碑文一字字都像警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