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偶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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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鸟儿笑哈哈……” 这是一首流传于朝鲜王朝江原道原州牧的民谣。

    朝鲜王朝作为中国历朝历代的附属国,儒家思想取代佛教成为国之根本,女子自此没有名字,只有出嫁前用谚文(古朝鲜文字)起的闺名。

     平定“原州牧之乱”的将军金焕阳迎娶了原州牧最漂亮的女子为妻。

    迷恋于妻子的美貌,他不顾“女人出嫁后仍用名字为无德,必然会祸及后代”的民谚,执意保留了妻子的闺名——柳念慈。

     婚后第二年,柳念慈为他生了个儿子,粉嘟嘟的孩子唇红齿白,漂亮可爱,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次年,念慈又为金焕阳添了女儿金英爱。

    据府里的仆人说,金英爱生来就是美人胚子,将来一定会是倾国倾城的美女。

     按照儒家的教条,金英爱自幼就深居后府,除了贴身丫鬟,平时只有一个老妈子进出,负责教英爱女红、妇道功课。

     有子有女,金焕阳每天都脸上挂着笑容,直到七年后,柳念慈身染重病,他遍寻全国名医,把脉后都摇着头离开,劝金焕阳及早准备后事。

     柳念慈奄奄一息,握着金焕阳的手,嘱托丈夫一定要把子女照顾好。

    金焕阳含泪答应,念慈又在丈夫耳边低语几句,才含笑撒手人寰。

     妻子死后,金焕阳举行了原州牧最隆重的葬礼,请高明的画师按照妻子生前相貌,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挂在卧室,日夜陪伴。

    原州牧的百姓无不动容,纷纷称赞金焕阳有情有义,柳念慈这辈子嫁给这样一个好男人,也算是值了。

     儿子金安泰九岁时送到京城爷爷家,一来儿子早接触官场子弟,为步入仕途做准备;二来金焕阳可以更专心的照顾女儿。

     然而父爱替代不了母爱,即使金焕阳对女儿再疼爱,也阻挡不住英爱心中的悲伤。

     路过金府后院的百姓们经常会听到英爱唱着一首自编的童谣: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鸟儿笑哈哈……” 时间久了,童谣传遍原州牧,成了孩童们街头巷坊传唱的歌曲。

    金焕阳巡游听见童谣,问清来历,勃然大怒,下令全原州牧不得传唱,否则男人充军女人送进官妓院。

     百姓们传言,金焕阳过于思念妻子,不忍听到有关妻子的任何一句话。

     每天午夜时分,英爱在后院唱着童谣。

    声音异常优美,歌声更是婉转动人,许多富家子弟每到午夜就聚在后院墙外,只为听到英爱的歌声。

     金焕阳得知此事,在后院墙上插了把沾满干血的军刀,听歌的人才不敢再来。

     如此又过了七年,女儿英爱到了出嫁的年龄,正逢皇帝下旨全国挑选能歌善舞的女子,入宫学习祭祀日神的“喜歌乱舞”,佼佼者选为太子妃,平庸者入宫为宫女。

    早已名声在外的金英爱自然也接到了入宫学舞的圣旨。

     宣旨完毕,太监恭敬的对金焕阳说:“金将军的女儿国色天香,入宫必选为妃子,加以时日,太子登基,金将军那可是……” 金焕阳打赏了宣旨太监,心事重重的回到卧房。

     关了卧房门,金焕阳一脸忧伤,久久望着妻子的画像,长长叹口气,走进许久未踏入的后院。

     英爱一身白衣,长发及腰,怀中抱着母亲生前为她缝制的人偶娃娃荡着秋千。

     “小昭,为什么父亲好久没来看我了?” 丫鬟小昭捧着茶盏低着头:“小姐,女子过了九岁,男女有别,父亲就不能随意进出闺院,这是从中原传来的妇人之道。

    ” “我想母亲了。

    ”常年封闭生活的英爱望着蓝蓝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院子呢,看看外面的人,外面的世界。

    ” “小姐嫁人的时候就会离开这里了。

    ”小昭捧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似乎舍不得英爱嫁人。

     “那还不是从这个后院到另那个后院。

    ”英爱用力荡着秋千,白衣飘飘,宛如仙子,“中原的规矩一点也不好,女人一辈子没有自由。

    ” 小昭眼睛微红:“这是女人的命。

    ” 金焕阳假意咳嗽,英爱看到父亲,欢呼一声,停了秋千向父亲跑来。

     小昭识趣退下,金焕阳摸着英爱光可鉴人的长发:“我家英爱长大了。

    ” “父亲,你好久没来看我,”英爱嘟起小嘴扑到父亲怀里撒娇,“我越来越想念母亲了。

    ” 金焕阳转头擦了擦眼睛:“过几天是你母亲的忌日,咱们在后院设牌位祭拜好不好?” “当然好了,”英爱拍着掌甜甜笑着,“我出嫁时可以照镜子么?” 金焕阳脸色一变:“你从哪里知道的镜子?” “我听小昭说的啊,镜子用铜做成,可以照出人的模样。

    你们都说我长得好看,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样子。

    我真的像母亲那么好看么?”英爱点了点人偶的鼻子,“平时父亲不在,只有人偶陪着我呢。

    ” “英爱当然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孩。

    ”金焕阳揉着英爱的头发,“不让你照镜子是因为镜子里面有镜鬼,遇到貌美女子,就会化成人形勾引她,吸她的精气。

    等你出嫁,有了丈夫,就可以照镜子了。

    ” “镜子有这么可怕么?我好想看看我的样子。

    ”英爱抱着人偶,“可惜母亲看不到我出嫁。

    ” “父亲陪着你。

    ”金焕阳嘴角抽搐着,强忍着眼泪。

     女儿哼着那首童谣:“父亲,我要荡秋千,你推我好不好?” 英爱转身蹦蹦跳跳跑向秋千,金焕阳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坐在秋千上的少女,头发如同乌木般漆黑,身材曼妙,声音宛如黄莺。

     可是,她却长了一张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恐怖的丑脸。

     六 英爱出生时,稳婆一声惊呼!金焕阳心中挂念妻子,不顾“女子生育男子不能进产房”的禁忌,冲了进去! 妻子抱着女儿泣不成声,小丫头额头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深紫色胎记,眼睛一大一小,歪歪斜斜的挂在倒八字眉毛下面。

    鼻梁像被打了一拳,深深陷进面颊,咧嘴哭的时候,嘴角几乎能裂的耳根,露出四颗尖尖的犬齿。

     金焕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丑的孩子!难道真的是“女人出嫁后仍用谚文名字为无德,必然会祸及后代”的民谚应验了? 朝鲜王朝,貌丑的女人被视为妖物,丑被当成会传染的瘟疫,至于为什么有这个说法,好像和九尾狐有关。

    百姓家如果生出丑陋的孩子,会在半夜悄悄扔到寺庙门口,左邻右坊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愿戳破这层窗户纸。

     为了维护将军的尊严,金焕阳没有扔掉女儿,放出了英爱貌美如花的谣言。

    妻子把女儿带到封闭的后院抚养,找了可靠老实的老妈子和丫鬟侍奉。

    起初仆人见到英爱的丑陋容貌,说什么也不愿意留在府中,生怕被传染。

    金焕阳许下重金,威胁如果不同意就杀她们全家,仆人们这才战战兢兢留了下来。

     就这样,英爱一直在没有镜子,甚至连洗脸都只用湿手帕不用水和脸盆,没有一件金属的后院活着。

    唯一拥有的,是父母和仆人夸奖她美丽的谎言。

     女儿迟早要出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谁也承受不了真相。

    这些年,金焕阳一直派人在民间偷偷寻找能改变相貌的秘术,却一无所获。

    倒是扶桑岛乘船来做生意的商人曾经说过“人形师”可以改变人的容貌,但是“人形师”远在扶桑,踪迹隐秘,到哪里寻找? 如今英爱貌美的名声传到宫中,皇帝下旨钦点英爱入宫学习“喜歌乱舞”,一旦发现英爱是个其丑无比的女子,必定会使金氏满门抄斩。

     回到卧室,金焕阳跪在妻子画像前:“念慈,原谅我。

    ” 柳念慈的画像笑得很甜,眼中却流露出浓浓的哀怨。

     七 柳念慈的忌日,金焕阳在后院摆好灵位,英爱认真的摆放着祭品。

     “英爱,给母亲点上蜡烛。

    ”金焕阳往盘子里摆着瓜果。

     英爱晃着火折子,轻轻吹着,慢慢亮起火星。

    “嘭”的一声响起,蜡烛蹿出一尺多长的绿色火苗,灵台被染成诡异的幽绿色。

    英爱吓得手一哆嗦,火折子落地。

     金焕阳急吼道:“念慈的魂儿回来了!快磕头!” 英爱急忙跪地,重重的磕着头。

    金焕阳脸色变得煞白,把妻子灵位捧在怀里:“念慈,我知道这些年你在那里过得苦,我也老了,没几年就去陪你了。

    你看咱们的孩子,长的多可爱。

    回去吧,不要闹孩子了。

    ” 说来奇怪,话音刚落,蜡烛的绿火无风自灭。

    金焕阳松了口气,把灵位摆放好:“英爱,给母亲倒上素酒。

    ” 英爱哪见过这种事情,拿着酒壶的手抖个不停,酒全洒在灵台上面。

     “英爱,祭祀母亲的酒必须你亲自倒满。

    ”金焕阳柔声说道,“母亲是不会害你的。

    ” 英爱想着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慈祥的眼神,心里一阵温暖,默念着“不怕,不怕,母亲回来我应该高兴才对。

    ” “吱……吱……”小树林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老鼠叫,仔细听又不是,倒有些像是小孩在哭泣。

     父女俩头皮发麻,惊恐地对视着。

     英爱埋着头藏在父亲怀里:“父亲,我害怕。

    ” “没……没事。

    ”纵然金焕阳经历过沙场生死,可也被吓得声音发颤。

     树林的杂草丛“簌簌”乱动,一只苍白的手颤抖着从草丛中探出,手指哆哆嗦嗦的摸索着,紧紧抠进泥地,用力向外一挣,一颗沾满泥水草屑的人头钻了出来。

     那个“女人”像是没有关节,左摇右摆挣扎着从草丛里爬出,缓缓站起,身体不协调的晃动着,长长的头发遮着脸,沙哑的哭着。

     “你……你……是谁?”金焕阳紧紧搂着女儿。

     “我……我是埋在这个院子里几百年的九尾狐,被萨满巫师封住了魂,谢谢你的祭祀把我唤醒。

    ”女人伸出双手向前探着,膝盖一弯。

    “噗通”摔倒,仰起被头发挡住的脑袋,扭动身体爬着,“我很寂寞,有人陪我么?” “啊!”英爱尖叫着晕了过去。

     “那就你陪我吧。

    ”女人指指英爱,爬回草丛中。

     八 金府闹鬼的事情传的满城风雨,金英爱中邪昏迷不醒,据说被九尾狐的阴魂勾去魂魄,丫鬟小昭更是被当场吓死。

    金焕阳虽然惊吓过度,还好没什么大碍。

     原州牧有点名望的医生们被请进金府给英爱看病,隔着帘子把了脉之后,都束手无策。

    一个好色的医生出府酒后失言:“金小姐的手柔嫩的能掐出水,可惜了这个美人儿。

    ” 这句话传到府中,金焕阳勃然大怒,以极刑处死了医生。

     女儿的病越来越严重,眼看入宫时间越来越近,金焕阳派仆人寻找有祛邪能力的萨满巫师。

     过了七八天,终于从晋州请来了萨满巫医。

     萨满没有进英爱闺房,带着恶鬼面具直接去后院,围着后院转了一圈,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墙角埋了黄石、绿木、红花、白芍,端着碗黑水在院中央洒了个圈,从褡裢里取出布偶、鬼牌左右手套起,披散头发跳起“驱邪舞”。

    金焕阳和仆人们看的目瞪口呆,突然院子里隐隐约约传出女人的哭泣声,萨满巫师咬破中指,把血珠弹进草丛,潮湿的泥地“嗤嗤”冒起一阵青烟,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叫声。

    萨满摘下恶鬼面具,念出一段咒语,惨叫声越来越微弱,终于消失不见。

    萨满长呼了口气,往空中扔了一截骨头,指着一块骨头落下的草地让仆人挖开。

     铁锨插入土里,“吱”的一声,像是插进活物的肉里,随即冒出浓稠的红色液体,仆人们害怕不敢再动。

    萨满可能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略一思索,从褡裢中摸出五枚铜锈斑斑的古币,按照梅花形状摁进土里,隐约听见地底又一声凄厉的惨叫,再不冒出血水。

     挖到四尺多深,仆人一声惊呼,土中冒出一截白森森的骨头。

    清理干净泥土,一副骷髅架子出现在土坑里。

    骷髅尾椎骨的位置,扇形分散着九根手指长短的短骨。

     “九尾狐?!”金焕阳慌忙向后退着。

     “难道不应该是九尾狐么?”萨满反问道。

     金焕阳意识到失态,掩饰着咳嗽几声。

    萨满收起行头:“不知道哪一任屋主埋下九尾狐,靠着九尾狐的灵气保佑家族荣华富贵。

    一旦有了怨气,就破了格局。

    在城中集市建造庙宇供奉骸骨,靠香火化掉怨气,可以保佑原州牧年年风调雨顺,长治久安。

    ” “小女的病症?”金焕阳问道。

     “估计早就好了吧。

    ”萨满望着金英爱的闺房,门口放着一个破旧的人偶,“萨满祛邪是不收财物的,可否把这个人偶送我。

    ” 因为闹鬼,金英爱中邪后就搬出后院,在主院厢房养病。

    闺房已经许久没人居住,屋檐结满残破的蜘蛛网,像是一张张奇怪的符纸。

    母亲为她缝制的人偶早已破旧不堪,丢弃在门口,几只蚂蚁在针脚缝隙里爬来爬去。

     金焕阳自然不在乎这个破人偶,任由萨满巫师拿走了。

    送走巫师,金焕阳回到主院厢房,轻轻敲着门。

     “进来吧。

    ”金英爱在屋里应着,看来神智已经恢复。

     金焕阳推开门,英爱正在给他倒水。

    金焕阳皱着眉头:“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没有学会礼仪?” 英爱唯唯诺诺地垂着头,退到墙角。

     金焕阳摇着头:“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不过以后全靠你了!入宫后,记得不要乱说话,凡事小心。

    如果能得到太子的宠爱,再生个儿子,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

    不过,别忘记你的身份,也别忘记我们之间的秘密。

    ”金焕阳临走时厉声喝道。

     英爱点着头,掩饰着嘴角的冷笑。

     大病初愈的英爱坐上入宫的凤轿,金焕阳在府门口老泪纵横。

    百姓们被父女之情深深感动,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到国色天香的金英爱的真容。

     没有人注意到,墙角趴着一个嘴唇被铁丝黏住的乞丐,为了进食,食道被捅了个口子,插了根竹筒。

    乞丐一边放竹筒里塞着捡来的剩饭,一边含含糊糊的说着:“报应快到了。

    ” 九 回到府中,金焕阳呆坐到半夜,仆人都已经入睡,才悄悄地走进后院。

    很长时间没有清理,院子里的杂草长得一人多高,夜风吹过,空荡荡的秋千“吱呀吱呀”晃动着。

     金焕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推开了女儿闺房的门。

    门栓“吱嘎”作响,屋子里的尘土蓬起,金焕阳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英爱,父亲来看你了。

    ”金焕阳抬头望着闺房正中央的横梁。

     金英爱被白绫吊住脖子悬挂在半空,洁白的衣服变成了暗红色。

     金焕阳踩着凳子解开白绫,英爱的尸体重重摔落,嘴角带着笑容,像个熟睡的孩子。

     金焕阳心里一酸,把尸体拖到后院,拿着铁锨挖土。

    金英爱半掩在草丛里,月光照着她丑陋的脸,鼻尖凝集着几颗露珠。

     土坑挖到三尺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