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心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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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呢!付清你该知道我忙啊,从今以后更要忙了,少了钱总这个帮手了,付清你也得累点了!” “怎么回事?钱总不干了?这个臭小子,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也是狼心狗肺,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真不是个玩意!”付清激动地说。

     我摆摆手,说:“是我辞的!” “你脑袋叫驴踢了啊!”付清还想往下说呢,看见我两眼瞪着她,不出声了。

     我看付清熄火了,自己又笑了,说:“怎么着我也是你老板,你也收敛点!” 付清转过身对着袁野笑,说:“给她点颜色就开染坊了!” 袁野笑了笑,说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了:“付清刚才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想给你介绍一些这样的老板认识认识,主要是都有这方面打算的,不过你要是实在没时间那也没办法。

    ” “没事,时间是没多少,但是饭总是要吃的,一个人吃也是吃,一群人吃也是吃,那就一群人吃吧,热闹!”我笑呵呵地说,“咱们把付清也带上,这丫头多喜庆啊,又会说话,到时候有多少老板我们拿不下来?” 袁野呵呵地搓手说好。

     钱总真的没有再来上班,打那天之后就消失了。

     我本想给他打个电话,可是我忍了,我怕我一个电话过去,他就厚着脸皮嬉皮笑脸地又回来了。

     可是,总是觉得诊所里空洞了不少,就像生活里有个东西一下子被人抽走了,然后造成了极大的缺失感。

     林沐开始到周杨那边去治疗了,我正好眼不见心不烦,用不着一见到她就觉得自己抬不气头。

     诊所里还是陆陆续续地有病人来,不过都是平常小事,甚至有的是家长里短,听来觉得好笑,可是他们就是想找一个能说的地方,说出来了,就什么事也没有的回家了。

     前几天就遇见了一个40岁左右的妇女,皱着眉头进了我们诊所。

     从一坐下,嘴巴就没停过:“哎呦,我这心里憋的难受,我觉得我憋出病来了,这可怎么办啊?我隔壁那户人家,真不是个东西,怎么能这么冤枉人?那天他们说他们在门口掉了一百块钱,就一闪身关门的功夫,一百块钱就不见了。

    他还故意敲我的门,问我刚才是不是开门出去了,我说我没,我说我也没捡到一百块钱。

    可是他那样子一点不像相信的,后来接连几天,总是听见他开门的时候用他们家的铁门砸我们家的铁门,我们两家的门离的近,能碰到。

    不过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以为我拿了他那一百块!哎呦!可憋死我了,又不是一百万一千万,一百块钱,我值当去拿的吗?我也不是那样贪财的人!真是狗眼看人低!……”接下来全是骂人的难听的话了。

     这一段说完之后,她舒舒服服地起身,说:“还真舒坦了!你这屋里没特异功能吧?”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我看着她出了门,然后摇摇头说:“这就是生活啊!” 这样的人其实很多,所以,有时候做一个倾听者非常重要。

     要不是那天郑生,也就是那个小烨又跑到我的诊所来,我差点忘记问付清接下来的情况了。

     郑生一进门就显得很激动,拉着我的手,不断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一些事,啊,一些事!” 这可是绝好的机会,我赶紧把郑生拉进屋,叫曹格给催眠。

     曹格只会一样催眠也是有独特的好处的,这让曹格专心地研究催眠这东西,然后做到精确精细精彩,我想,很多心理医生都不能像曹格那样给人催眠到那种熟练且美妙的程度。

     郑生进入被催眠状态之后,我就走了进去。

     我提示曹格问郑生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曹格问。

     “郑生。

    ” “你有老婆吗?” “有,可是,她死了。

    ” “怎么死的?” “她自杀了。

    ” “为什么?你们发生了什么?全部讲给我听。

    ” 郑生躺在那里,开始回忆,我看见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不断地转动,非常迅速,他应该是在搜寻他的记忆,他的记忆里一定有关于他和小烨的故事。

     郑生终于开始慢慢地说:“我们是私奔出来的,因为她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们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村人,从小也不喜欢上学,她父母看不起我,说我穷。

    后来我们就逃了出来,到了这里。

    我们结婚了。

    ……我们很好,我们在一起了,可是我们很穷。

    ……我们去了一个建筑工地,在那里工作……她跟我在一起,我们一直在一起……可是两三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很穷,她怀过孕,可是我们不敢生,因为没钱养孩子。

    ……她很漂亮……有好多人喜欢她,工地上的……”郑生的脸开始扭曲,眉头紧皱,额头开始渗出汗来,拳头紧紧地握着。

     他一定很痛苦,我真担心会出什么事,于是小心地问曹格:“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曹格摇摇头,说:“他平时忘记的部分要么是很黑暗的,要么是很痛苦的,或者是很美好的,都是极致的东西,影响到他今天的生活的东西。

    现在看来,应该是很痛苦的,这是正常的,不会有事。

    ” 我这才放心。

     郑生接着讲:“我不是男人,我错了,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小烨!”郑生非常激动,一直在喊对不起。

     曹格轻声安抚了一下,说:“没事,没事,她理解你,放心吧!你对小烨做了什么?” “我叫她挣钱,只有她可以挣很多钱。

    因为她漂亮!男人们喜欢她,工地上的男人都喜欢她,工地上没有女人!后来每晚她都能挣很多钱。

    可是,她每晚都在我怀里哭,问什么时候能结束,问有多少钱我们可以离开重新生活……对,我们要离开的。

    可是钱还没挣够,我说钱还没挣够。

    ” 郑生从一开始说话逻辑就显得混乱不清,他看起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然而整体下来又是有规律的,他所说的故事我还是听的明白的。

     郑生接着说:“我们有钱了,越来越有钱了。

    我对她很好,我爱她,我是爱她的。

    她哭了,在夜里,她总是哭,我对她好,爱她,她还是哭。

    我们买房子了,我们准备办一个漂亮的婚礼。

    我有时候觉得真幸福,可是她哭,她在夜里哭,她哭的时候我觉得一点不幸福。

    ” 我吸着凉气站在郑生和曹格面前,我开始明白事情的始末,我想象小烨在那些日子里所经历的煎熬以及郑生现在生不如死的痛苦,忽然发现这世界比我想象的更残忍。

    为什么当他们的生活没有退路的时候,当他们满怀希望和努力的时候,没有人指引他们?懂得如何选择的人是生活的智者,可是没有选择的人呢? 郑生的情绪越发激动,他紧握的拳头开始抖得厉害,他仍在继续:“她不笑了,她也不哭了,她不说话,她什么都不要,她也不要我了。

    好多的血,她睡在血里,她死了,死了……” 郑生浑身颤抖不已,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角的泪不断地往下流。

     我看不下去了,转身出门,出门前对曹格说:“唤醒他吧!” 郑生醒来之后一直很平静,平静地像个正常人,我想,他多少是明白的,明白自己刚才在过去的记忆里走了一遍,就算他不明白,刚才的痛苦那么真实,那感觉应该还在。

     我真想对他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让他好过一点。

    可是,这个时候我觉得失忆是他最好的结果。

    人这种自然的个体,天生有着保护自己的本领,明明知道记得的那些事会叫自己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于是就干脆忘记,这样倒可以像钻进沙里的鸵鸟一样心安理得了。

     如果一个人正常的时候比不正常的时候活得更艰难,那还是不要正常了吧! 我这么叹着气说郑生还是这样比较好的时候,付清很鄙夷地对我说:“你就是根本治不好人家才找来这样的借口的吧?” “跟你说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你除了知道吃饭泡帅哥,你脑子里还能有点上档次的想法吗?你知道什么叫生活吗?你以为生活就是简简单单勾引个男人然后叫他神魂颠倒地从口袋里掏钱出来给你花啊?你个生活白痴!” 我发现钱总走了以后,我也就在跟付清耍嘴皮子的时候才会觉得生活还有那么点乐趣。

     付清看我这么有力地还击她忽然来了兴致,她总是在发现我有跟她斗嘴的想法的时候适时地拉开攻势,然后跟我一斗到底,不亦乐乎。

     “我就是生活白痴,可是我是情感专家啊。

    不像你,生活专家,情感白痴!情感白痴可是很严重的,要爱情没爱情,要男人没男人,每当夜深人静,那个空虚寂寞,孤独难耐,哎,可怜哦!” 付清拖着不阴不阳的长长的调子,得意地对我进行所谓的攻击,她知道我的软肋,尽捡我在意的说。

    说到最后一句可怜,付清使劲地往椅背上靠着,本来四条腿着地的椅子,她非得坐成金鸡独立的架势。

     我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只听啪嗒一声,金鸡独立的那条腿断了,付清就这么仰天摔到了地上,再往后多那么一寸,这丫头得把头撞墙上。

     “自作孽,不可活啊!”我趁机还添了点油,加了点火。

     我等着付清起来骂我呢,可是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杯子,跑过去,只见付清紧紧闭着眼睛,我着急了,赶紧说:“你没事吧?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付清猛地睁开眼睛,嬉皮笑脸地说:“紧张了吧?也不想想我这什么身体,久经沙场的金刚不坏之身,轻轻一摔能耐我何?” 我听付清说话的语气,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我觉得她可能就这么往地上一倒,脑子给倒坏了,不然怎么会说像耐我何之类的话,这完全不是她这个泼妇会说的话。

     我把扶着她的手一松,说:“竟然使诈!一看就是沙场上的孬兵!” 付清幽幽地一笑,软软地起身,边起身边张口想说话,最后什么都没说,人还没站稳的时候,又倒了下去。

     虽说兵不厌诈,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使出两回可就骗不到我了。

    我不在意地往自己位置上走,边走边说:“再装!再装!再装我叫你成真的!” 付清没理我。

     我坐了下来,又说:“行了,差不多就行了!赶紧去看看郑生怎么样了!” 付清还是没理我。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我看见了付清头下隐隐的血色。

     我把付清的头抱在怀里的时候才确信那确实是血。

     椅背上一颗凸出来足足有八厘米长的铁钉上还有淡淡的血迹。

     我顾不得郑生了,顾不得除了付清以外的所有人,然后慌慌张张地把付清送到了医院。

     医生刚开始看了看付清,对我说伤不重,然而直到医生抢救工作做完,付清也没有醒来。

     我不相信地看着医生,我觉得所有的病人在医生眼里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看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所以现在还在喘着热气的付清在他眼里是伤不重的。

     医生看了我一眼,似乎看清楚了我眼里的疑惑和担忧,但是依然轻描淡写地对我说:“确实伤不重,但是伤到了一根神经,也许,她要睡上几天,放心吧,会好的。

    ” 这样的情况我要是能放心就怪了。

     付清依然在床上睡着,这下子安稳了,那张长满刺的嘴再也不用到处抨击了。

     我一直守着付清,守到半夜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通知袁野。

     袁野在大半夜接到我的电话,完全没有吃惊的口气,倒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问我有什么事。

     “我在医院,你赶紧过来一趟!”我说完这句然后说了医院地址,袁野二话没说,说了句你等我就挂了电话。

     我没提付清,不是因为我认为提了付清他就不来了,而是,我想让他来得更快些。

     我有时候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总是把人,不,是把男人,都看得清楚了,这样游戏就不好玩了。

    事实上我又高估了自己,我能看清楚的,不过是袁野和钱总,因为他们对于我的姿态是低下的,他们是看不清楚我的。

    而对于周杨和卓一凡那样的男人,我则是看不清楚的,因为对于他们的姿态,我是平视的或者低下的。

     这些都是无所谓的,我只想着付清能赶紧醒来,最好在袁野到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然后看见袁野,那样的话,她该会有多么心满意足! 我宁愿躺在床上的是我,然后留付清在外面惶恐,受伤的人似乎永远占着强大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