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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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杨看了看李律师,说:“不能拖了,尽量今天晚上就给她换宿舍,让她一个人一间,另外让医生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 李律师略略想想,又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就搬了宿舍,像周杨说的,搬到了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宿舍里,但是并没有医生来看我的伤势,大概这样的事在这里已经稀松平常了,另外,谁也不想把这种现象张扬出去。

     我想,假如我被打得只剩半口气了,或者被打死了,他们会怎么办? 不过我不能要求过高,给我换了宿舍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当然,我不知道周杨为了能给我换宿舍做了什么,又送了多少礼,现在我都不想管,我只是感激这世上有后门这个东西,有人际关系这个东西,这个我以前所鄙夷的东西现在却救了我。

     我搬宿舍的时候是有教官跟着的,所以宿舍里包括25号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昂着头面对她们嫉妒的目光,心里真是爽快。

     晚上,我想,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假如我可以一直拥有单独的宿舍的话,那么十年也不是那么难捱。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教官,开门一看,门口却是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四下看看,微笑着一闪身进了门。

     “姐姐,我是来告诉你她们不会放过你的!还有,昨天晚上我没有用力打你,我就是做做样子,你不要怪我。

    你以后要小心。

    ”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丫头的笑容很灿烂,跟这个监狱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看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很拘谨,便拉她坐在床边,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就不怕她们也对付你?” “不怕,她们不会知道的,我平时很听25号的话的,如果她们知道了,我就服个软就没事了。

    我之所以来告诉你,是有原因的。

    ”她扑闪着眼睛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大,这样扑闪扑闪地望着你的时候,真叫你心软。

     “你有事求我?”我问道。

     她羞涩地笑笑,说:“我看姐姐才刚来就能换了宿舍,而且昨晚那么强硬,我就想,姐姐一定是有背景的,过不了多久一定能从这里出去,我希望姐姐出去以后帮我照顾一下我弟弟,还有我男朋友,我在这里边待着,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

    ” 我看着她纯净的面庞,一点不能跟犯人联系到一起,加上她看起来又那么年轻。

     她说着就递给了我一张纸条:“这上面是他们的姓名和地址,他们是住在一起的,你要是出去了,替我去看看他们,如果可以,帮问照看一下,我一定会感激你的。

    以后她们要是有什么行动,我会告诉你的!” 我接过纸条,看了看,问道:“这样的纸条你给过别人吗?” 她抿着嘴说:“给过很多人,凡是出去的我都给过,我想,只要有一个人会帮我就够了。

    ” 我看着她,看着她稚嫩的脸上的执着和无助,觉得自己跟她现在没什么两样,她现在就像我刚刚抓着周杨的手的样子。

     “你叫什么?” “你叫我雁子就行了,是大雁的雁子,不是小燕子的燕子。

    ”她笑着跟我解释。

     “你多大了?怎么会在这里?” 她红了脸,低着头,说:“我十八了,进来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我杀了人。

    ” 我惊讶地看着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怎么会有杀人的勇气? “为什么?你杀了谁?”我继续问。

     “我继父。

    他打我妈妈,打我弟弟,还……还对我动手动脚,我受不了了,那时候我有男朋友了,我男朋友为了替我出气,打了他一顿。

    其实我没有想要杀他,我想,只要给他点教训就行了。

    我们打完他,看他躺在地上,我最后又给了他一巴掌就逃跑了。

    结果他死了。

    ” “然后你就认了罪?” 她点点头。

    然后又笑了,说:“是误杀,我只要二十年就可以出去了,我还年轻,我出去的时候也还年轻,没什么的。

    ” 我无奈地点着头,附和着说:“嗯,还年轻,没什么的。

    ” 后来我答应如果我出去了会帮她照顾她的弟弟和男朋友,她便开心地走了。

     我想她大概还在想着自己从这里出去以后再嫁给她为之顶罪的男朋友好好地过日子,她所有美好的梦停留在她的十五岁。

    二十年后,她会不会失望?她会为镜子里自己根本不年轻的容颜失望,还是会为那个兑现不了的爱情失望? 这也许就是她的人生。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无奈,而我的,并不是最严重的一个。

     这个女孩叫我在感慨的同时有些释然,然而这释然只存在了一夜,也就是说,只有那一夜我没有为自己的冤屈觉得恨和无助。

    到了第二天睁开眼睛,我更加恨,恨这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应该存在的事实,恨真相为什么可以被堂而皇之地掩盖,恨善良为什么这么脆弱。

     搬了宿舍之后,我得了两天的安静,25号那帮人也没有找我麻烦。

    可是我好像是犯了呕吐的毛病了,不知道是不是进来第一天的事在我心里留了阴影,无论我怎么努力控制,空气里怪异的气味还是能被我捕捉的到,然后就是翻江倒海的呕吐。

     我自己也没有过多在意,因为我并没有因此食欲减退,相反的,我的食欲越来越好,总是觉得饿,总是吃不饱。

     负责教育我的张教官找我谈了一次话,在这个可以做我母亲的张教官面前我一直没张口说什么话,只是低着头不断地点头不断地认错。

     也许是被打怕了,25号那帮人对我的“教育”多少起到了一点作用。

     张教官很满意我的表现,最后她还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出去后,你还是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 我非常感激般地从张教官那里回来,然后条件反射一般地思考我要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之前又是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在这里的日子乏味而冷清,我发现大多数人跟我一样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发呆或者思考,思考什么呢?也许和我一样,一个问题能从早上想到晚上,然后想到睡着,如果第二天还能想到那个问题是什么的话,还会接着想,如果忘记了那个问题,那就想个新的来想。

     发呆和“思考”是我们必须要学会的本领,否则,你很难在这种无聊的长天白日里度过你生命里随便拿来挥霍的时光。

     也有些人是不发呆也不思考的,这些人是以25号为代表的一帮人。

    她们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周围的一切动静,看看自己的人和自己的领地有没有面临威胁,她们时刻准备出击,也时刻准备防护。

    她们的乐趣在于群殴和扩张。

     当然,我们每天都有任务做,那些机械的劳作也是发呆的一部分,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抬的是石头还是木头?手里拿的是铁锨还是锄头?谁知道呢?反正就这么用着力,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打下去。

     我安静了两天之后,那个给我她弟弟和男朋友地址的小姑娘雁子就开始偷偷地给我递情报,她的情报真准。

    比如她说,你今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小心,结果那天必然会有人把我的饭碰在地上,或者一不小心把口水吐到我饭里,再或者我还会被迎面走过来的人猛地打了一拳。

    她不断地给我递消息,可是没有一次我能躲的过。

     我不再躲了,因为我发现她们能做的不过是些小把戏,她们也都是可怜的,假如没有我,她们的生活该少了多少乐趣啊!我的反叛成了她们目前最大的兴趣所在,她们每天都在讨论如何把我收服了,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该用什么办法恐吓我,每天都在和我过招。

     另外除了25号那帮人以外,还有一帮人找过我,她们明确表示她们会帮我对付25号,只要我能够加入她们。

     我当时问了句:“怎么样就算加入你们了?” 她们的头说:“我们很人道,你只要喝一碗水就可以了。

    ” 我当时一听又是喝“水”立即就有了反胃的感觉,便没有再问,转身就走。

     我走的时候还听见她在我身后说:“跟25号的不一样,只是我吐了唾沫的。

    你别不识抬举……” 我仗着自己住在单独的宿舍又不识了一回抬举。

     接下来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

     据那个一直帮助我的小姑娘说,这两帮人以前所未有的团结的姿态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上,她们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这口气已经到了不得不出的地步了。

     然而这些我都没有意识到,我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使得她们觉得颜面扫地了,就因为谁家的“水”我都没有喝。

     大概过了小打小闹的两周,她们终于要进行一次大行动了,并且决定对我这个疑难杂症彻底地根治。

     那天一大早我就收到消息了,所以也是时刻关注着动向。

    那个小姑娘在告诉我消息地时候还详细解释了她们会如此对我的原因。

    她说因为我的强势和不屈服,使得很多长期受压迫的姐妹们对我心生敬仰之情,甚至有要投靠到我门下的趋势,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们是不会再对我仁慈的。

     一整天都很平静,这平静来得叫人心惊胆战,最后我心一横,不过就是一顿打,有什么了不起。

     那天的晚霞较之我刚来的时候更加美丽,天蓝得透骨,一抬头,就会忘记自己身处的世界。

     就在那样的晚霞里,我被两个因我而团结的团体围在了墙角,一共围了两层,外面一层是为了做人墙,假装没事发生,好避开看守的眼睛。

    里面一层才是真正的打手,她们个个摩拳擦掌,横眉竖眼地看着我。

     我心跳的厉害,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有种恐慌的感觉,我觉得她们是真的会把我打死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们争什么。

    ”我快速地解释。

     “那我们两边,你选一个。

    ”25号挑着下巴说。

     我犹豫了,问:“一定要进行你们规定的仪式吗?” 25号冷笑一声,说:“那是当然,不然,你以为这些规矩都是吃屎的啊?” 我捏着拳头,想了又想,心急如焚,这样的场面,我也是害怕的,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想到要喝那些“水”,我心里就又犯着恶心了。

     最后我心一横,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说:“能不能有种点?一个一个来?” 25号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她身后就是她平时呼来喝去的姐妹,现在我还是一样在她面前硬着,她瞪着眼睛,嘴巴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狠狠地对着我的小腹就是一脚。

     在她一脚之后,我便弯下了腰,蜷缩在墙边了,于此同时内圈的所有人都上来对我进行了最新最强悍的群殴。

     但是她们群殴的所有感觉我都感觉不到了,因为25号的那一脚,我蹲在地上疼的大汗淋漓。

    我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疼,那是种拿把刀在身体里一点一点划过的疼,不,比那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那种疼抵过了所有人的拳打脚踢,甚至此时如果有人给我一刀,我也一定感觉不到。

     我疼的几乎昏迷,但是最后还是将眼睛睁开了。

    但是我已经完全不能支撑着自己蹲着了,我瘫在地上,手捂着小腹,想叫喊,可是我疼的连一丝力气都没有。

     活了这么大,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一种疼痛是这样的,是真的撕扯着心的,是真的能叫你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的。

     我觉得我要死了。

     我的意识渐渐开始稀薄,我的眼睛看得越来越模糊,这世界上似乎除了疼痛再没有其他的事了。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停下了,过了好一会,我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血,然后所有的人都散开了,就在一瞬间,她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你们怎么下手这么狠?”这声音是25号,这声音就算我死了我也分辨的出,我恨这声音。

     然后我听见这声音靠近我,问我怎么了,再然后,我觉得我被人抱了起来,再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