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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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极其轻飘飘的一个吻。

     轻到沈鸢来不及察觉发生了什么,只有秋千“吱嘎吱嘎”地叫唤着,那近在眼前的人低低喊了一声“折春。

    ” 嫉恨,委屈,无端的愤怒,自我憎恶,和一声一声的心跳。

     都随这滚烫的一声叹, 灼在他的颈侧,一路烧到了心肝。

     他在那一瞬间不知是惊是怒,手下意识捏成了拳,又不知何故松开。

     一切都乱成了一团。

     卫瓒耳根似乎晕开了红,低头替他穿上了靴子,半晌不见他发怒,便说:“我背你回去吧?” 他不说话,卫瓒便当他认了。

     他爬上了卫瓒陌生的背,一路小径蜿蜿蜒蜒,月光如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大。

     “咚咚、咚咚”的,像是战场擂鼓的声响,却分不清是进攻还是撤退的命令。

     细一听,才发觉也许是卫瓒的。

     可仔细竟听了一会儿,又分不清是谁的了。

     卫瓒跟他玩笑,说:“折春,你不会在我背上吐口水吧?” 沈鸢说:“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 小孩子么? 卫瓒便笑:“要不这样,你若不高兴,就咬我肩膀。

    ” 沈鸢不说话。

     隔了一会,他慢腾腾的,把脸埋进了卫瓒的颈窝。

     那鼓声就更大了。

     卫瓒只将他背到了松风院,这次没进门,在门口就将他交给了照霜搀扶着,却又不走了。

     立在门口,笑着看他。

     沈鸢说:“你还不走,今晚难不成还等我招待你睡在松风院吗?” 卫瓒说:“我倒是不介意……” 瞧了瞧他的脸色,笑说:“好罢,那我走了。

    ” 沈鸢却忽得又叫住他,不情不愿对照霜说:“他忘了灯了,你拿一盏灯给他。

    ” 但其实之后卫瓒也没走开几步。

     沈鸢进屋后,站在窗边看,瞧见远处廊柱下头,立了一个提着灯的人影,在夜里显得远远的,小小的。

     他不知怎的,竟想起卫瓒的背来。

     常年习武的人,后背很是暖和,这骤然一下来,却仿佛忽然就有些冷了。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被劝着从窗边走开了。

     松风院灯火通明,从他一回来开始,屋里就叽叽喳喳忙活开了。

     热水的热水,倒茶的倒茶,照霜替他松开发髻,将人扶到床上,知雪小心翼翼挽起他的裤腿,脱下鞋袜,瞧他脚趾撞得红肿。

     知雪一瞧见,便老大不乐意地嘀咕:“又伤着了啊。

    ” “怎么只要一跟小侯爷在一起,不是磕了就是碰了的……” 沈鸢说:“我自己碰的。

    ” 知雪更加不满道:“那公子对自己也太不上心了。

    ” 说着,挽起袖子来替他上药。

     被摸到脚踝时,沈鸢下意识一缩脚。

     对上知雪迷糊的眼神儿。

     才意识到自己条件反射一样的举动,不自觉攥紧了被褥。

     知雪上过了药,惯例替他诊脉,便轻轻“呀”了一声,道:“怪不得脸红成这样,是有些受寒了,叫他们煮一碗姜汤过来。

    ” 旁人受些寒风算不得什么大事,沈鸢身子骨弱,却实在是吃不得寒气。

     次次伤风冒寒,都要闹得天翻地覆。

     沈鸢却轻声道:“先等一等,我有事要说。

    ” 他这话一说,照霜便心领神会地将门闩上,确定了无人窃听,才冲沈鸢点了点头。

     沈鸢说:“知雪,上次让你准备的药,都准备好了么。

    ” 知雪和照霜闻言,都惊了一惊。

     沈鸢的发已散了下来,漆黑柔顺地贴在白皙的面孔旁,越发显得五官艳色惊人,面颊上的微红还没有消去,一双瞳孔却冰冷又明亮,如夜里灼灼的火光。

     知雪有些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儿,小声说:“准备是准备好了……但是、公子,咱们真的要对小侯爷下手啊?” “不是说再观望观望么?” 沈鸢摇了摇头,盯着那扇纸窗,指腹磨蹭过锦缎被褥上的刺绣,慢慢说:“不能再等了。

    ” “不对劲儿的地方太多了。

    ” 他已观察了许久了,卫瓒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题,甚至连本人都不甚避讳。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但这些日子,卫瓒渐渐浮现出了跟甲胄谋逆案、跟安王的关联。

     这等事稍有不慎,就要将整个侯府都拖下水。

     “今日侯爷饭桌上允诺,要将手下人拨给他,之后再想下手就难了。

    ”沈鸢低声说,“侯爷手底下有许多都是专做暗卫的,下毒暗杀一类事如小儿科一般,真到了他身侧,咱们再想做什么,都太容易露馅了。

    ” 他不想在疼爱他的靖安侯和侯夫人面前,露出自己精于算计的一面来。

     “而且……” 他说着说着,话头顿了顿。

     知雪问:“而且什么?” 沈鸢耳根微微涨红了,没继续说下去,只喃喃算计:“他明日应当要去办差事,夜间回来,应当是个好时机。

    ” “照霜,辛苦你去盯一盯他,金雀卫敏锐多察,你只远远跟着便是,不必离得太近。

    ” 照霜点了点头,抱剑隐没在黑暗中。

     知雪替他上过了药,也跟着出去,问他:“今晚公子还读书么?” 他说:“不读了。

    ” 知雪说:“一会儿我送姜汤来,公子记得喝。

    ” 他说了声:“好。

    ” 说着,便整个人都缩进床帐里,蜷缩成一团。

     脸还在隐隐发烫,从耳根到脊背,都虾子一样熟得通红。

     他不晓得是自己受寒了。

     还是魔怔了。

     脑海里反复着的,都是月下那轻轻的一个吻。

     吱嘎吱嘎的秋千,仿佛将他高高的、晃悠悠的悬在空中。

     踩不到地面。

     风一吹过,心便咚咚跳着、悬着,脊背冒着冷汗,却又热得通红,一路烫到面孔。

     偏偏是卫瓒, 偏偏是不知底细,不明心思的卫瓒。

     不能等。

     + 卫瓒第二日去随金雀卫办差事,属实是有些不情不愿。

     并非是他不上心案情,只是心里头那股子劲儿还没下去,始终惦记着那小病秧子如何了。

     恼了他没有。

     按常理来说,应当是恼了他的,他一时捺不住心绪,莽莽撞撞就亲了。

     可沈鸢却并没有。

     他昨夜搁廊下立了好半天,见沈鸢那屋里头灯熄了,才回去。

     若从前有人说,他要瞧着沈鸢的灯发呆,他必是不信的。

     谁知兜兜转转,竟真是有了这番报应。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只是金雀卫这边儿的差事也不来不行:金雀卫循着沈家散出去的那些子书,到底找到了人。

     其实沈鸢散出去那些书好找的原因,还是昔年沈玉堇交游的皆是一些武将,战死的战死、遗失的遗失,有些人驻守边疆了一辈子,也不曾入过京,见过一天的京城繁华。

     只余下那么三五本,四处辗转流离着,再与其他线索一相合。

     很快便寻着了唯一的那么一个人。

     李文婴。

     他单单是听了这名字,便是眉梢一跳。

     立马决定同金雀卫一同来拿人。

     梁侍卫见了他便道:“今日沈公子不来么?” 他挑了挑眉:“怎么?” 梁侍卫道:“这人未必肯承认,沈公子精通阵法,若当即对峙,兴许能套出些什么来。

    ” 他轻声笑道:“这差事血气重,他受不得。

    ” 梁侍卫心道确乎如此。

     他们来拿李文婴,是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彻查过了的,除去沈鸢兵书的线索,这李文婴甚至亲自去过那藏甲的老宅。

     只是梁侍卫又道:“前几日甲胄案发,李宅里头运出去了好几具尸首,皆是多年的家仆。

    ” “若是想要知道什么线索,恐怕只能带回去,慢慢儿撬开他的嘴了。

    ” 卫瓒淡淡笑了一声,眼见着金雀卫喝开李宅大门,鱼贯而入。

     他却没解枪,只随手拿了把匕首防身,在李宅书房、卧房各转了一圈。

     隔了片刻,出门时,便瞧见一个男人被身后人追赶,似乎踉踉跄跄正欲逃走。

     他便微微一抬手。

     手中把玩的匕首骤然飞出。

     却是一股猛力,将那人“噗”一声钉在墙上。

     那人惨呼一声。

     在这夜中分外凄厉。

     梁侍卫远远拱手道:“多谢。

    ” 他笑说:“不谢。

    ” 那人见已被金雀卫围上,插翅难逃,顿时心如死灰。

     口中却死咬不放:“我不知道什么阵法兵书!” “谁写的阵,你们找谁去,我不晓得!” 卫瓒走过去,看了那人一眼,又念了一次这个名字:“李文婴。

    ” 梁侍卫道:“小侯爷认识他?” 卫瓒笑道:“曾见过一两面,却不熟悉。

    ” 李文婴是朝廷命官,见过也不足为奇。

     梁侍卫一挥手,便喝令将人拿下。

     卫瓒却无声地多瞧了那人一眼。

     李文婴啊,今日不过是一小小京官,后来却是安王手下的第一武官。

     这可不是送上门儿来了么。

     ———— 安王昔年篡位,是借助辛国之力、死士之谋,踏上了帝位之后的头一件事是扣下靖安侯府上下众人。

     二件事是勒令卫韬云归京,交奉兵权。

     为了防止边疆生变,不准卫韬云动用一兵一卒,只许他与几个家将上路。

     可靖安侯却能没回来。

     他只带着几个人上路,遇上了李文婴和参与谋反的辛人骑兵。

     卫韬云多年镇边,辛人对他有刻骨的恨。

     李文婴盼着卫韬云早死,才能靠着从龙之功,将安王手下的第一员武官的位置坐稳。

     两厢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