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关灯
几日,于府的聘书便送过来了。

    这些日祖母同于夫人在商量婚期,要不,就定在三月后的十六,是个吉日,小婳看如何?” 姜婳红着眸,望了姜老夫人许久,最后轻声应了一声。

     祖母拍着她的手,笑道:“孩子,好孩子,小婳出嫁的时候,祖母来为小婳准备嫁妆。

    到时候一定让小婳风光大嫁。

    ”说着,姜老夫人看向姜婳身上的衣裳,蹙眉:“这穿的什么衣裳,到底是奉常府的小姐,盎芽,去我屋中,寻几套衣裳来。

    ” 盎芽忙去寻衣裳了,姜婳走出门时,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时间流逝的,比她想象的快。

    她算是同见了一面的公子定下了亲,那公子温柔,日后如何也不至于走到她同谢欲晚那般地步。

     其实想起上一世,她也很难说谢欲晚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她怕了,真的怕了。

     这一世有姨娘,她再不需要虚无缥缈的爱了。

    更何况,谢欲晚对她,从来也不是爱。

    是她用‘爱’这一个词,将自己困住了。

     是她自己的错,但她再不想嫁给他了,当也是寻常。

     而酒宴,就在三日后。

     ‘姨娘’新丧,姜玉莹当是暂时不会来折磨她,她借着‘姨娘’之名,便能直接不去那个酒宴。

    她不想管谢欲晚到底要如何处理这杯酒,随便他。

     她怔了一瞬,随后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嗯,随便他。

     只要谢欲晚不要迎娶姜玉莹,什么都可以......倒不是醋意使然,只是,若是谢欲晚娶了姜玉莹,她后面的计划,便如何都实施不下去了。

     姜婳依旧持着一盏灯,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到门前时,那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终于是被风吹散了。

     她看着,随后将那盏已经熄灭的灯笼取下,换上了自己手中的那盏还算亮的灯笼。

     姨娘不在府中了,她还是可以自己为自己点灯。

     待到她出嫁,暗中将姨娘送去江南。

    彼时,到了时机,她再将前世知晓的姜禹贪污的事情的相关情况,告知相关的人,待到姜家彻底倾颓,变成一滩废墟,她和姨娘,在这世间,也就彻底自由了。

     闭上门,她紧紧靠在门上,许久之后,才低下头,轻声笑了一声。

     * 隔日。

     姜婳的院子中,来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紫纱,就如前世一般。

     “三姐姐,节哀。

    ”姜萋萋轻声道。

     姜婳听着她同前世一般的话,她也同前世一般应着,直到姜萋萋暴露目的的最后一句:“三姐姐,我知晓,你恨二姐姐。

    我现在,知晓一个能够让姜玉莹绝对痛苦的法子。

    ” 说着,姜萋萋声音放轻了些:“三日后的酒宴,二姐姐要在送给谢大人的酒中下药......三姐姐只要——” 她不曾说话,就被姜婳直接打断了。

     姜婳垂着头,扮做一副悲伤模样,轻声说:“我不做。

    ” 姜萋萋原本的话都准备好了,闻言,表情有点僵硬:“这么好的机会,三姐姐为何不做,若是担心其他的,我会将人都买通的,三姐姐,想想季姨娘,说不定,这一次就是二姐姐的手笔呢,你被二姐姐欺辱了这些年,如今是报复回去的机会。

    ”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下:“不,姨娘新丧,这几日我要为姨娘守灵。

    而且——” 姜婳望向姜萋萋,轻声道:“姨娘教过我,要知恩图报,要心怀良善。

    ”说这话时,她格外地认真。

     姜萋萋脸上笑意僵住,随后,转身道:“三姐姐这几日再多想想,如若错过了,可要抱憾终身,那可是丞相夫人的位置,二姐姐若是坐上了,三姐姐可怎么办啊。

    ” 姜婳轻声在心中说了一句。

     她坐不上。

     谢欲晚不会—— 思绪陡然有些凝滞,有什么东西,在姜婳脑中一散而过。

    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前世的谢欲晚,还是这一世重生的谢欲晚。

     如若当初,是姜玉莹推开了那扇门。

     谢欲晚会娶姜玉莹吗? 姜婳得承认,有那么一刻,她不是很敢,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幸好,这一世,她从不为难自己了。

     不想去想,那便不去想了。

     酒宴她不会去,酒她不会敬,门她不会推。

     他,她再也不要了。

     待到过几日,聘书到了府中,她同他,就再无瓜葛之可能。

     一个克己复礼的公子,同她一个已有婚约的小姐,还能有什么可能。

    即便谢欲晚知晓了她重生了,拥有前世同他夫妻十年的记忆,又如何。

    他那般的人,如何做得出夺□□这般的事情。

    想到此,姜婳松了一大口气。

     快了,今年,姨娘就能看见江南的雪了。

     * 三日后。

     姜婳还在床上睡觉,就突然被砸开了门,她一怔,收紧了被子,向门口望去。

     是姜玉莹。

     一身水仙红,娇艳的妆容,轻笑着恶劣望着她。

    她的身后,是淡淡看着她的姜萋萋。

    姜婳一怔,轻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姜玉莹看了看四周,嫌恶地捂住鼻子,轻声道:“晚上有宴会,姐姐知晓妹妹最近不太开心,这不是,想着带妹妹去晚宴上见见世面。

    ” 姜婳眸一凝,轻声说道:“我不,不去......” 看见她那副软弱模样,姜玉莹就开心,甚至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不行,妹妹,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去不去。

    ” 姜婳迟钝许久,不敢说话。

     见此,姜萋萋也在身后补了一句:“三姐姐就去吧。

    ” 姜婳被握住的手颤抖着,姜玉莹的指甲狠狠掐在她掌心中,很快便溢出了血,但她望着姜玉莹,还是轻声道:“二姐姐,我不去,没有姨娘死了,女儿还去宴会的道理。

    ” “一个姨娘罢了,你还要为她守丧?”姜玉莹放开她的手,不再装模作样,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待到擦干净,她直接将帕子扔在地上,柔着声音道:“不去?不行,三妹妹。

    不去也得去。

    ” 说着,身后嬷嬷婢女已经一起上来,将她从床上移了下来。

     姜婳一怔,望向姜玉莹身后的姜萋萋。

     是她忘记了。

     她知晓自己了解姜玉莹,但是姜萋萋,同样也很了解姜玉莹。

    今日她若不是,敬酒的人还是不会是姜玉莹,而会变成姜萋萋或者姜袅袅。

     姜萋萋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一定会在姜玉莹耳边,不断地吹风,让她被迫去晚宴。

    难怪......那日姜萋萋并未再多说什么。

     是她将姜萋萋算漏了。

     于是,姜婳垂下眸,如前世在姜玉莹面前的模样一般,随意让嬷嬷婢女摆弄着,等到衣衫时,她轻声道了一句:“要素白没有一丝花纹的衣衫,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同你们过去的。

    ” 姜玉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直接允了。

     姜萋萋眸中含笑地看着她们两人,心中想起自己的妹妹袅袅,袅袅自小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成了个说话不利索的小结巴,可那一日,姜玉莹竟然用袅袅是个小结巴这个事情,不断地嘲讽袅袅。

     还......‘不小心’将袅袅的耳朵伤了,大夫说,袅袅那一只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后来姜玉莹对她说,这是她那门婚事的代价,她予了她那么婚事,那便拿她妹妹一只耳朵。

     姜萋萋眸中的笑骤然变冷,既然这样,那也别怪她。

     * 那杯酒又到了她手中。

     只是这一次,因为‘姨娘’才亡,姜禹并没有开口说那些话,只是任由姜玉莹说着让她去向夫子敬酒。

     其他兄弟姊妹,特别是姜萋萋,一直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望着她。

     她垂着眸,接过了那杯酒。

     环顾一圈,望向了角落中那个只能看见雪白衣衫的矜贵青年,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她心怔了一瞬,他身上的雪白衣裳,正是前一世那一件。

     为何她会记得如此清楚,因为后来,在那房中...... 她一怔,向着他在的地方走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同上一世一般,脸上挂起笑,她只是沉默地,平静地,恍若走向自己既定的命运。

     在她抬起眼眸时,矜贵的青年亦望向她。

     他淡淡看着,这个前世同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妻子,他在等待,一切回到正轨之上。

    这些日他已经予了她玩乐,她应该懂的。

     从那日姜玉郎带着她来见他,他同她对上眸的第一眼,他便知晓,被那方冰冷的湖水带走的,他的妻子,也来了。

     只是,她似乎并不想,他认出她。

     看着她故作娴静陌生的模样,谢欲晚指尖一凝,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他只当,她眸中的陌生,是因此而生。

     待到她走后,他望向姜玉郎,这个前世同姜禹一起堕入泥潭的,他的友人,说了那一句:“在下欲求娶。

    ” 他想,反正最后她也会嫁给他,他说多少次,应当都是无所谓的。

    可谁知姜玉郎惊讶呼道:“你想纳小婳为妾?” 彼时他沉默地看向友人,姜婳同姜玉莹同为奉常之女,即便有嫡庶之分,但实际上在婚嫁之事上,并不重要。

    姜玉郎为什么觉得,她只能为妾? 他淡淡望着姜玉郎:“谁同你说,是妾?”彼时,他不知自己心中升起的情绪为何。

     他不想再理会姜玉郎,转身便走了。

    不知为何,眼眸中浮现了那日纷飞的大雪,他总是想,那时,她一定很冷。

     这些日,他一直按照前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字不曾差。

    今日同她相见了,也不过增了无伤大雅的一句,又无伤大雅地少了之后同姜玉郎的多句。

     他也忘记了,是谁同他说,若是遇见这般奇诡之事,一定要记住,世间万物有其固有的规律,不可改变,不可打破。

     他向来过目不忘,甚至能记住前一世他同旁人说的每一句话,但这段话的记忆,他没有。

     他想,可能是儿时,长老们对他说的吧。

    他们对他说的话,太多了些,即便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如他,亦是记不住。

     再次见到她,原本该是在学堂。

     ......但不知为何,脚自己走到了姜婳和她姨娘住的小院的门前。

    打破轨迹的那一刻,他在心中淡淡想,她看不见他,轨迹便不算改变,无伤大雅。

     他在远处,看着她惶然看着面前的姨娘,不知为何,他眸也弯了一分。

    不过只是一瞬,在他还未意识到之际,他便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望着她的背影,在天地之间,小小的一只,看着是如此渺小。

     就像是上一世,她死了之后,这世间的雪,还是照样的下,洋洋洒洒,下了整整七日,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哭一样。

     嗯,是有个人哭了整整七日,他到这一世也未想清,橘糖为何能有这么多的泪。

    当年在书院被姜玉莹教唆的公子险些轻薄,也不过哭了半个时辰。

    原来,她离开的悲伤,是当初的那么多倍吗。

     ......悲伤是什么。

     谢欲晚没有想清这个问题,他望着她同她的姨娘相拥,月色洒在她的脸上,他怔了一瞬。

     看她笑,看她哭,他之间微动。

     隔日,在学堂看见她时,他眸定了一瞬。

    她如前世一般坐在最后面,垂着眸,无时无刻不在发呆。

     一个人,一天可以发这么多呆的吗? 他是夫子,上课的时候,学生不应该看他吗? 他得不到答案,便连问题,都一并在心中略过。

    直到今日的学堂结束了,他捏着书的指骨一顿,今日她不曾看他一眼。

     前世也是如此吗?他怎么记得不是。

    就在这时候,她抬眸望向了他,他指尖一顿,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又伏下了头,将自己的头埋了进去。

     他眼眸深重了一瞬。

    然后他告诉自己,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他应该等待那杯酒。

    此后,他将这句话告诉了自己许多次。

     也给自己添了一句又一句‘无伤大雅’。

     恶狼咬毁尸体,前一世没有这个侍卫,无伤大雅。

     跟在她身后赏月色,她不曾发现,无伤大雅。

     同她有关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他几乎将一切都概括为了‘无伤大雅’。

    那时他总是平静地想,她是他的妻,再过些日子,他们便会成婚。

     即便其中她做了一些什么,他还做了一些什么。

    只要最后他们成婚,便都无事。

     他旁观她的计划,默许她的刻意,却也生了气。

    明知有危险,为何要独自同侍卫出来,她又不知晓,她的身后......有他。

     世间那么多法子,姜玉郎那么好摆弄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用银簪划开自己的脖颈,以同情为舟。

     为何......不来寻他。

     这些日,他总是‘恰巧’就碰见她了,他也不想,但是她就在他身前。

    算了,无伤大雅。

     深夜,他总是如前世一般醒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空空荡荡的一片,会怔许久,心中蔓延开模模糊糊的情绪。

    他只以为是那场雪太寒了,只以为那半年太短了。

     可他有时又总觉得,他失去她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但幸好,谢欲晚第一次,放任自己眸中含了笑,看着她慢慢向他走来。

     他已经将前世那方江南的小院又买下了,待到冬日,他便带着她还有姨娘,一同去赏江南的雪。

    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他的心中,也蔓延开一种异样的情绪。

    他望着她,她的眸,恰好也此时扬起笑,是对他笑的。

     * 姜婳怔了许久,端着那杯酒,缓慢地,如前世一般地,向谢欲晚的方向走去。

     其实,就算她真的将酒递到了谢欲晚手中,就算谢欲晚真的喝了,也没什么。

     且不说谢欲晚亦是重生之人,知晓酒之蹊跷。

     她只要不去推开那扇门,前世的一切,便同她彻底结束了。

    她望向谢欲晚,可能是她看错了吧,她竟然在他常年平淡的眸中看见了一抹笑意,她垂下眸,恰好望见谢欲晚的旁边,是她几月要要成婚的未婚夫于陈,此时正红着耳朵看着她。

     她收回眸,手指尖颤了一下。

     这杯酒,她端给谢欲晚,实际上也不会发生什么。

    但是,一股生锐的刺痛在心中升起。

    她想起上一世和这一世惶然的命运,眸中突然含起了笑。

     她端着那杯酒,向着谢欲晚的方向走去。

     她便是设计了这么多,甚至用了‘姨娘’之死的名头,命运的轨迹,还是到了这里吗。

    想起后面正柔笑着看着她的姜玉莹和姜萋萋,握住酒杯的手握紧,她眸中的笑更盛了些。

     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最热烈的花。

     此时,谢欲晚将眸中的笑淡了淡,看姜婳慢慢向他走来,他曾以为,这只会是他们日后的寻常瞬间。

     就在他准备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时。

     却看见,那杯酒,被姜婳浅笑着,送给了隔桌的书生。

     与此同时,姜婳眸抬起,笑意徐徐在眼中绽开,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却如一朵娇贵繁复的花。

     想起这两世的种种,她在心中轻嗤。

     命运? 她姜婳,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