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望京迷尸案

关灯
怎么这么高大的人,往医院一躺就这样了?不愿意说话,流哈喇子。

     当时手头紧,再加上被停了职,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给我爸的医药费。

    隗哥知道了这件事儿,连同队上,一共给我凑了1万。

    那我借了这1万,得还这个钱。

    怎么还?那会儿一月工资才多少啊,1万真是大钱了。

     我别的也不会干,想干苦力可我得破案啊,我没时间,倒想去工地搬砖呢,人家只要全职的。

    最后逼得没辙,偷偷摸摸开黑车! 我姐知道我开黑车,问我,你们有没有纪律是不可以做这个的?我说,我无所谓,这个社会,没那么理想,不是说好人就做好人,坏人就做坏人,咱们活着,大多数人,都跟中间地带待着呢。

    街上走着挎菜篮子的妇女,不偷不抢,低头看见20块钱,捡起来,掖兜儿里了,就这么档子事儿。

     这么些年,我干刑警这个行业,就跟绿林好汉似的,选择的是忠义。

     什么叫忠义?重情重义,就跟小马哥似的。

    我有三大胆,第一个胆,我有色胆,见到我爱的女人,一爱到底;第二个胆,我胆儿大,你是我敌人,我一定给你干死;第三个胆,我对朋友忠肝义胆,你给我酒,我一定要喝掉。

    警察就是忠义,办案子跟行走江湖一样,为人也是忠义二字,偷奸耍滑你绝没好下场。

     天擦亮我爸给推回病房了,大夫说手术很成功,又叮嘱了我一些术后注意事项,我陪着老爷子直到他睁开眼,这颗悬着的心才落地。

    我请了假,就陪着老爷子,老爷子养了两天就开始催我回去工作,说我这叫不务正业。

    我说爸,罪犯满街是,可我就一个爸,我看再没比这个更正经的了。

     “你回去别太晚,晚上早点去我家一趟,免得我妈又唠叨你。

    听见没,跟你说话呢!”婷婷一边擦口红一边向我发号施令。

     “听见啦,报告组织,严格遵守领导命令。

    ” “少跟我耍贫嘴,真没法儿说你。

    ” “我尽量,尽量。

    一会儿顺路也许就有谁叫车呢。

    ” “你跑车的时候小心一点,别一缺钱就跟不要命了似的,身体都不要啦!” “嘿嘿嘿,你放心吧。

    ” “今天你还送我上班不?” “当然送了,天大地大,不如你大。

    ” “我看你干脆辞职算了,你跑快车一天下来都比你当警察挣的多,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给你复职,都这么长时间了,弄不好是要把你开了。

    ” “姑奶奶,需要您操心的事儿那么多,小的这点儿破事儿您就甭费神啦。

    ” 把婷婷送到安全局,我又回到了早高峰的车流中。

    停职接受调查已半年有余,我从一个从来顾不上看日历不知道日子的大忙人变成了赋闲在家的职业闲人。

    除了组织上叫我去问话,成天屁事儿没有,婷婷跟我正相反。

     成天闲着不是事儿不说,闲着也难受,我问婷婷,你说我是把楼下那饭店早点盘过来还是出去跑车?婷婷认真想了想,说你还是跑车去吧,干早点太累,时间不自由,反正开车是你强项,前阵子你爸做手术没钱你不是一直拉黑活儿嘛,我看你还是继续干着吧。

     开车出去之后,正好遇到有人叫车。

     是个姑娘,哭得惨绝人寰,给我吓了一跳。

     “我……我带着我的狗……我狗……我狗……呜呜呜……要去火化……呜呜呜……师傅……师傅给您添麻烦了……您……您不介意吧……我……我抱着它……呜呜呜……” 我还真不介意。

    死人我都见过多少了,别说死狗了。

    就是我不太会安慰人,你看人小姑娘哭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嘴要张不张的,话还跟喉咙里卡着。

    我比她还着急。

     姑娘20来岁的样子,穿了一身黑,怀里一张珊瑚绒的粉色毯子明显包裹着东西,像抱小孩似的抱在胸前。

     她拉开车门坐在了我身后,一边说着谢谢您一边哭。

     我那欲说还休还堵在嗓子眼儿里,听着她小声抽泣,滋味真不好受。

     人终有一死。

    好死远好过于横死。

    这么些年,侦办过这么多起案件,见过受害者无数,麻木了吗?似乎有点。

    不知从何时开始,面对一具具尸体,怀揣的都是一颗平常心了。

    亲人的眼泪似海,但我已再难被悲伤感染。

    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帮助他们找到亲人,找到那一具具尸体背后的遭遇。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总会想象这些受害者最后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渐渐的,我放弃了。

    因为那太令人痛苦。

    敏感的人不适合搞刑侦工作,情绪容易被带动,久而久之特别容易被黑暗所侵袭;粗枝大叶的人也不适合搞刑侦,因为一个案子得以告破往往就在那些细节上。

    适度。

    这是我师父教导我的。

    就像好与坏要适度,敏感与粗犷也需要相互交织。

     默默把纸巾递给身后的姑娘,她接过去抽泣着说了声谢谢。

     “小狗得病啦?”我试探着问。

     “没……岁数太大了……吃不了饭,站不住脚,还生了褥疮……大夫说,再熬下去,太受罪。

    所以……所以就带它……” 安乐死三个字姑娘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这得算喜丧了。

    ”我说,“狗也不受罪了。

    这会儿都上大草原奔跑去了。

    ” 从中视镜里,我看到姑娘皱在一起的脸有些舒展开了。

     “想哭就哭,不用憋着声儿,我懂你心里的压抑。

    ” 在我的鼓励下,姑娘放声大哭了一会儿,反而比先前那种压抑的抽泣来得痛快。

    悲伤,最怕被压抑。

     哭了这么一鼻子,她又喝了一瓶我递过去的水,我俩聊了起来。

     首先我就告诉她,以后坐车要注意看眼车号,别拉门就上,万一不是你叫的车,很容易遇上危险。

    再者,司机提供水也不要轻易喝,因为你不知道这些水会不会有“二次污染”。

    所谓“二次污染”,指的不是有没有人开过瓶,而是瓶中水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

    姑娘单身出门在外一定要有安全意识。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问我怎么会想这么多,我回答她世间险恶啊,远的不说,你每天看看社会新闻就可见一斑。

     为了避免她再刨根问底打听我平时不开车时干吗,我把话题引到了死与生上。

    这个问题古往今来被活人反复讨论,经久不衰的原因也很简单,去了的人再没回来过,人死不能复生嘛,所以没有答案。

    是西方的永登极乐也好,是东方的转世投胎也罢,它都有对应的好与坏的。

    有天堂,便有地狱;有转世为人,便有再世为猪狗畜生。

     实际上,都是一个好的出路与坏的出路的选择。

    我觉得这方面来讲,主要是劝人向善那意思,就是告诉你做人别坏了德行别干坏事。

    我看待这个问题,有点儿不一样的看法。

    我总隐隐觉得,死即是生。

    打个比方,你在这边这个世界死了,你其实是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在那边出生了。

    这个世界观的前提是,我们有无数个平行世界,这个空间不是说三维四维而是多维度的,无限循环的,类似于莫比乌斯环那个意思。

     死与生的交界,你就像打开新的一扇门,重新再进入一个维度。

    我觉得我这么想也是有佐证的。

    好比说,你如果按照信仰崇拜那一套,天堂地狱什么时候满员就是个大问题;转世轮回那一套也特别说不通,要说好人能再生为人,坏人都当畜生去了,那怎么我见天儿还在抓坏人?这世界应该早没坏人了才对。

     姑娘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说你别乱,你跟着我思维走,她认真想了会儿,点点头对我说:“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按照您这个说法……我忽然觉得心有点儿开了。

    ” 我接着忽悠她:“对啊,要不我怎么说它这会儿都大草原上奔跑去了。

    ” 把姑娘送到小动物焚化基地,我有点儿不放心,她一个人面对这些又容易情绪激动,干脆把车停好,陪她把这些琐事办了。

     很快,也就是20分钟的时间。

    在焚化炉烧狗,在单独的土砖窑里烧它的日用品,选骨灰罐,拣骨,装坛。

    其间姑娘又哭了一场,我嘴笨不会安慰人,焚化厂的大哥这种场面见多了,倒挺会说安慰人的套话。

     我看着那边烧着的火,似乎在那些火庙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就像是一场电影,那边放着从我入职当刑警第一天开始的故事,第一次出警,第一次看到尸体,第一次拿枪,第一次开枪…… 然后我还从那里面看到了小孩的身影,我心里想着或许是孩子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吧。

    因为我的失误,他们小小的生命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早早夭折了。

     这些年,我也曾经荣耀加身,无比光荣。

    就连出师之后再见到隗哥,他也会拍着我的肩膀,夸我一句好样的。

     可是接踵而来的失败却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了,我觉得或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当一个刑警。

    倒不是说个人能力不足,而是我接受不了失败。

     或许有些同事心大一些,遇见失败的案子,休息几天也就想开了。

    但我不一样,甚至包括最早见过的金笛,我每次失败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死者,每一个人的身影。

    我就想如果自己能够未卜先知,或者穿越时空那该多好。

     我一定会拯救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边的火焰,眼前的场景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我还能继续当一名刑警吗?我扪心自问,但久久没有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