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宁做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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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抬头一看,又添两分不悦——这不是那个吃了炮仗一样的狂婢薛涛吗?还胆敢给自己一顿教训!刚才那个扇风炉的,就说眼熟,可不就是桁卿看上的什么绛真。

     他便把书往她怀里一扔:“这个本子不好,换个版本来。

    ” 薛涛也立刻认出了他,脸上一怔,只得回书房换了拿来。

    谁料韦臧孙还说不好,嫌有眉批,“看了心里乱”。

     薛涛又去换个簇新的版本,从没人翻过的。

    可韦臧孙只看了一眼便又叫道:“什么脏印子印在上面,你怎么办的事?” 薛涛一看,原来天太热,太阳又露了会儿脸,来回走得出了汗,她手上的香粉在封面上留了几团浅浅的粉指痕。

    此刻看韦臧孙得意洋洋站在树荫里,心里明白,只得忍气道:“我再去换。

    ” 与侍女逗气也是年轻公子的常情,但因当着许多人,韦皋便微蹙了眉:“把书接着,过来。

    ” 韦臧孙从小承欢膝下,娇惯惯了,立着不动笑道:“伯父不知道,你这个婢子我认识。

    ” 众人不免都看向薛涛,只道是韦公子的风流冤孽,又微笑假意看别处。

    韦皋不免也看薛涛一眼,薛涛连忙垂下头。

     韦臧孙故意还说:“伯父不知道么?她名字叫做薛涛,牙尖嘴利,厉害得不得了呢。

    ” 薛涛因昨日受排挤,又与绛真龃龉了,一夜辗转反侧不曾睡好,现在又遇见这事,头脑发昏,竟无言以对,只出了一头汗。

     司空曙想想微笑道:“薛涛,我有些印象,上次谁说咱们府上的乐伎都会作诗,也叫个什么薛涛,是不是就是她?” 薛涛忙拜一拜说:“是我。

    ” 司空曙正要说什么,韦臧孙先指着她笑道:“你还有这本事?看不出。

    那你就现作一首,若做不出来……”转头背过众人,对薛涛做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

     薛涛近来一腔的不得意,分明没做错什么,却冷了玉墨,薄了绛真,现在又被人当众戏弄,不由懊恼转悲灰。

    恰当时梧桐碧浪滔滔,蝉鸣声声,思上心头,遂也不答言,也不行礼,便启口一字一字说: “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

     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一时众人都静了,半晌,司空曙才抚掌笑道:“真捷才!题目自然是《咏蝉》了,此女难得。

    ”众文士也都拈须称赞。

     韦皋沉吟,“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情理浅显,然而深想想,却又有无限寂寞寄寓在内,竟叫他不由动了一点柔软心肠,有些又喜又怜又悲。

     所喜者,这小诗情敏才捷,声清韵远,非平常闺情春怨可比。

     所怜者,这乐伎小小年纪,就发出了生而孤独的衰伤之音。

    果真这人啊,无论表面如何热闹,终究是孤生独死,谁也陪伴不了谁,谁也代替不了谁。

    正所谓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

     所悲者,洪洪滔滔的人间世里,拼到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早已高处不胜寒。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朝堂上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劈杀了多少人?仅仅一个朱泚之乱,血把长安的天空都染红了。

    多少人空怀大志,饮恨而终。

    独有他,凭着毅力、智慧和勇气,一路走到这里,还一手建造出个光明整饬的世界。

     人们说他是英雄,他自矜并非不敢当。

    然而他不肯承认的是,英雄也临近迟暮了。

    真的迟暮了么?不过一首小诗,竟引发了他刚健灵魂中稀有的悲感。

     韦皋再看向薛涛,他见过的美人太多太多,她和她们并没什么区别,唯有才情难得。

     在那一眼里,他又轻易看透了她的负气和胆怯,这女娃尚且年幼,她的美貌和才情也都还青涩,人生的画卷还远未展开。

    他可以给她展开,随意几笔,就能给她点染出个广阔的新世界,让她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想到这,韦皋竟然感到一丝久违的满足。

     他当即暗暗作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