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关灯


     她闭上眼,忽将整张脸都埋进水中。

    闭气至氧气耗尽,肺叶发疼,这才抬起头来,大口喘气。

     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上睡衣,去床上躺了下来。

     今日精疲力尽,几乎阖眼便要睡着,不似过去这一阵,几乎总要失眠到半夜。

     将要睡着前一刻,她抬手揿灭了台灯,翻个身,任由自己沉入黑夜。

     外头仿佛起了风。

     梁稚听见窸窣声响,和沉闷风声,骤然惊醒——热带地区时有暴雨,窗户忘关,要是雨飘进来,怕要淋湿地毯。

     她坐起身,预备起床去关窗,却在这一刹那悚然惊觉,床边有人。

     黑暗中呼吸沉缓,夹杂些许酒精气味,和几不可辨的烟草味。

     是楼问津。

     梁稚稍松一口气,但下一瞬,却隐约分辨楼问津似是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紧跟着伸臂而来。

     “……你做什么!”梁稚几乎失声。

     楼问津动作一顿,方继续前伸,揿亮了她身侧床边柜面上的台灯。

     久居黑暗,柔和灯光亦觉得刺眼,梁稚下意识眯了眯眼,再睁开时,却见楼问津正看着她,几分审视的目光。

     “你觉得我要做什么?”楼问津平声问。

     梁稚不说话。

    她自然不敢说话。

     ——也是,楼问津从未说过,两人要做表面夫妻。

     灯火昏黄,照得一切都有种界限难辨的朦胧,楼问津看她的目光却如雪意锐利,毫无温度。

     他从前不戴眼镜,是父亲说,人太年轻,出去谈事怕镇不住场,戴副眼镜更似商界精英,叫人不敢看低。

    梁稚讨厌他戴眼镜,从前她就看不透他,有玻璃镜片相隔,更觉他目光有种非人的淡漠。

     梁稚比谁都知晓自己的性格,极为要强,输也不能有失风度。

     既然将“卖身救父”视作义举,又何须扭捏。

     她嘴唇紧紧绷作一线,再抬眼目光已有决然之意。

    她缓缓抬手,按住睡裙的肩带。

     一时之间,房间里静得吓人,只闻窗外呼呼的风声,和纱帘拍在玻璃窗上的噼啪声。

     楼问津看着她,一动不动,那目光里旁观、审视……各种用意,仿佛兼而有之。

     室内冷气开得很足,她皮肤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手指也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

     即便如此,她动作毫无迟滞与犹豫。

    肩带自肩头滑落,失去支撑,整条白色真丝睡裙,也便这样委顿下去,堆笼在腰间。

     楼问津目光微敛,手掌搭在自己膝头,仍是一动不动。

     灯光为她莹润如玉的皮肤,又布了一层浓稠釉色,微卷的一头长发垂落,黑与白分野明晰,她仿佛一帧泛黄羊皮纸上的人体素描像,无价的大师手笔。

     梁稚睫毛轻颤地抬眼,看了看楼问津。

     他仍旧静定如一樽塑像。

     梁稚手垂落下去,悄悄攥紧了薄毯的一角,头却微微扬了起来,不惧不退地迎向楼问津的视线,目光因其自我献祭的用意,而不免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凛然与挑衅。

     “啪”一声,似乎是纱帘带得边桌上的杂志摔到了地上。

     片刻,一切又归于静默。

     梁稚肩膀也跟着颤了颤,随即微微咬紧了牙关。

     做到这一步,已是极限,再无可能继续主动迎合。

     可楼问津依然没有任何行动,甚至,他的呼吸听来都如此平静,没有一刻频率错拍。

     在他仿佛冷静不过的目光里,梁稚只觉自己的自尊是一樽泥塑木雕,装点门面的金箔,被毫不留情地片片剥除。

     热血涌上面颊,方才一鼓作气的勇气消退得一干二净,只剩滔天屈辱—— 她本以为今日曲意逢迎是屈辱,但为什么,他一根手指也不动她,却显得更加屈辱。

     她恨不得杀了他。

     现在就杀了他。

     楼问津终于出声了,声音低哑,仿佛带着几分自嘲:“梁廷昭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为他牺牲。

    ” 喉间早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当当,自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梁稚只能睁大了眼睛,狠狠盯住他。

     而下一刻,楼问津垂敛目光,忽然拿起了自己手边的西服外套,往她身上一丢,“收拾一下,去码头送你父亲。

    ” 梁稚一愣,“……什么?” 楼问津已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到一楼楼梯处,扎奇娅迎了过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他仿佛没有听到,大步朝大门走去。

     海上来的大风,撼得庭院里的印度素馨剧烈招摆。

     楼问津在门口立住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低头滑亮打火机,手掌一拢,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手指微颤,难免还是泄露几分仓皇与狼狈。

     梁稚下楼时,车已停在门口,副驾坐着宝星,后座坐着楼问津。

     她拉开车门,弓腰上车。

     无人说话,司机自行发动车子,穿过了科林顿大道,朝东北方向驶去。

     梁稚心绪激动,已无心反刍方才暗室里发生的一切。

    她总疑心楼问津是不是真是说了“去码头”,但不敢多问,生怕一字说错,楼问津便反口食言,使她败于垂成。

     回神时,车已开到了滨海的葛尼大道,车窗外海浪翻滚,涛声阵阵。

     车行无声,静夜里似一只海鸟掠过水面,自葛尼大道转弯,又驶入丹绒武雅。

     梁稚已能分辨,车是往码头去的。

     车于前方路口右拐,离码头越来越近。

    梁稚身体前倾,手掌掌住了前方座椅靠背,下意识想瞧得更清楚些。

     楼问津这时候突然出声:“认得前方那栋建筑吗?” 梁稚透过前窗玻璃看去。

     “大伯公庙。

    ” 庇城华人无人不知。

     乾隆十年,广东大埔人张理与丘兆进,偕同福建永定人马福春乘船南渡,于此地登岸。

    三人结为金兰,亲同骨肉。

    时海岛尚未开辟,三人筚路蓝缕,共创基业。

    一日,张忽于大石旁“坐化”,丘、马葬之。

    及丘、马殁,同籍居民复葬二公于张公墓旁。

    后世慕三公之义,以神祀三公,统尊之为大伯公。

     梁稚话音落下之后,车厢里复归寂静,楼问津并不再说什么,仿佛不过随口一问。

     梁稚自然觉得奇怪,转头看他一眼,他表情那样淡漠,什么也看不出。

     眨眼之间,码头已至。

     深夜灯火稀疏,近岸泊着一艘小型游艇,船头站立一人,半个身体都要探出护栏。

     即便隔得这么远,梁稚也从身形一眼看出,那就是已有月余未见的父亲梁廷昭。

     梁稚情绪激动,车子距离码头几十米处停下,尚未停稳,便等不及伸手去拉车门。

     哪知还没够上车门把手,手腕已被楼问津一把攥住。

     “就在这送。

    ”楼问津声音少见的如此冷硬。

     梁稚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一眼,“你让我下去!” 楼问津神色沉冷,手上却更加用力,将她攥得更紧。

     腕骨发疼,毫无挣脱的胜算,梁稚换了只手,打算再试,楼问津干脆把她往后一拽,手臂横抱,直接将她桎梏在怀。

     梁稚本能挣扎,可力量悬殊,撼动不了分毫。

     这时,楼问津冷声吩咐副座宝星:“通知开船。

    ” 宝星点点头,落下车窗,向着游艇处喊了一声,“可以发船了!” 梁稚一听,挣扎更甚,“楼问津!你让我下去!” 船工解了锚,丢入黑沉水中。

     “你放开我!!”梁稚双手徒然乱挥,却怎么也够不着车门把手。

     马达声嗡嗡响起,船尾烟囱喷出一股黑烟,咸潮海水中柴油气息扑面而来。

     眼见此景,梁稚又急又怒,低头,一口咬在楼问津手臂上。

     连日所受愤懑与委屈皆在此刻引爆,她咬得又狠又重,不遗余力。

     口腔里瞬间便充斥一股铁锈腥味。

     可楼问津仍然纹丝不动,甚至都不曾闷哼一声。

     这般持续十来秒,梁稚牙关一松,陡然间力气尽失。

     她不是没有见证过楼问津为人之狠绝,他下定决心的事,几无更改可能。

     “楼问津……我求求你……”她放软态度,已有呜咽声,“你放我下去,我就只跟我爸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梁廷昭在船头拼命挥手,似在高喊什么,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又有风声与马达,什么也听不清。

     “我求求你……只要你放我下去,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楼问津没有丝毫动摇。

     分明近在咫尺,却连当面道别的机会也吝于给予。

     游艇启航,海浪飞溅。

     一直立在船头的梁廷昭,也被一位船工拖回船舱,再也不见身影。

     梁稚手臂颓然落下,眼泪随之滚落,“……为什么?我爸待你不薄,短短六年就让你当上高层管理。

    当年引狼入室,我们自认倒霉;你想要梁家家产,我们也可以双手奉上,可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我真要赶尽杀绝,你父亲会在牢里蹲一辈子。

    ” 楼问津手指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望住她泪水朦胧的眼睛。

     他冰冷的眼神,叫她觉得,他正在细细品尝她的痛苦。

     艇以三十节时速离岸,留下一串浪花尾迹。

     梁稚拼命睁大眼睛,却只能看着那船渐行渐远。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恨我到这种地步……”梁稚哽咽。

    这句话,她原本以为自己绝对不会问出口,因为太过软弱。

     楼问津并不回答,只将薄唇紧抿。

     “……我恨你。

    ”梁稚咬牙。

     楼问津手指沾上了她的眼泪,眼底只有冰封不动的平静:“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