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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来。

    ” “她在搞什么名堂?是生病了吗?” “不是,我想是在生闷气。

    听说她的化装服很叫她扫兴。

    ” 这一小堆人里响起刺耳的笑声和嗡嗡的议论声。

     “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多给德温特先生丢面子。

    ” “要是我就忍受不了。

    她一个黄毛丫头怎敢如此放肆。

    ” “也许情况并不是这样。

    ” “这千真万确,宅子里都传遍了。

    ”就这样,他们交头接耳,相互转告,又是微笑,又是挤眼,又是耸肩。

    风声还会传给那些来游廊上散心、来草坪上漫步的客人。

    三个小时后,将会有一对夫妇出现在玫瑰园里,坐在我窗下的椅子上。

     “你看我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吗?” “什么消息?” “嗨。

    她根本不是因为不舒服,而是因为他们俩大吵了一架,她才不肯露面!” “怪不得!”听话人眉毛往上一挑,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依我看,事情的确有些蹊跷,你不觉得吗?我是说,不可能突然之间头就无缘无故痛得要死要活。

    我觉得这里边大有文章。

    ” “我看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 “我也有同感。

    ” “当然,我早就听说他们的婚姻不十分美满。

    ” “哦,真的?” “嗯。

    好多人都这么说。

    他们说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她的相貌本来就很平常,毫无动人之处。

    ” “是啊,我也听人讲她长得不怎么样。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哼,根本不值得一提,是从法国南部随便捡来的护士、家庭教师之类的角色。

    ” “老天呀!” “唉,一旦想想丽贝卡……” 我就这么浮想联翩地望着那几把空椅子发呆。

    淡红色的天空变成了灰蒙蒙一片,晚星已经出现在了我的头顶上。

    夜幕垂降之前,玫瑰花园后边森林中的鸟儿归巢时飒飒扇动着翅膀。

    一只孤零零的海鸥横着穿过天空。

    我离开窗口,又回到床前,拾起件丢在地板上的白裙,把它连同薄绵纸放回匣子里,把假发套也放了进去。

    然后,我打开一个小橱,在里边寻找我在蒙特卡洛时为范夫人熨衣服曾经用过的那只袖珍熨斗。

    熨斗丢在一层架子的深处,和几件许久未穿过的羊毛衫放在一起。

    这是一只万能式熨斗,适用于各种电压。

    我把它跟墙上的插座接通,开始熨那套比阿特丽斯从衣柜里取出的蓝衣裙。

    我不慌不忙慢慢地干着,就像当年在蒙特卡洛为范夫人熨衣服一样。

     熨完后,我把那套衣裙齐齐整整放在床上,然后把先前穿化装舞服时涂在脸上的脂粉擦了个干净。

    我梳了梳头,洗洗手,穿上蓝衣裙,又蹬上一双与之相配套的鞋。

    我仿佛又成了过去的自我,正准备陪范夫人下楼到旅馆的休息室去。

    我打开房门,来到了走廊里。

    周围寂静无声,好像这儿根本没举办什么舞会。

    我踮着脚尖走到甬道的尽头,转过弯去。

    只见通向西厢的那扇门紧闭着。

    听不见一点声响。

    来到画廊和楼梯口的拱门处,我才听见餐厅里传来嗡嗡不清的谈话声。

    客人们仍在吃饭。

    大厅里空荡荡的,画廊里也没有个人影。

    乐师们一定也在吃饭。

    我不知道他们的活动是怎么安排的,一切都由弗兰克经办——不是弗兰克就是丹夫人。

     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画廊里卡罗琳・德温特的肖像正对着我。

    我可以看见一绺绺鬈发衬托着她的脸庞,可以看见她的芳唇上挂着微笑。

    我记起了主教夫人在我拜访她的那天曾对我说过的一席话:“她的倩影叫我终身难忘,穿一身洁白的衣裙,秀发似乌云一般。

    ”我早应该想起这番话,早就应该了解情况。

    那些乐器,那个小巧玲珑的乐谱架,还有那面大鼓,摆在画廊里显得古里古怪。

    一位乐师把手帕忘在了椅子上。

    我倚在栏杆上,俯瞰楼下的大厅。

    那儿很快就会像主教夫人曾描绘的那样宾客满堂,迈克西姆站在楼梯脚下跟步入大厅的客人们一一握手。

    鼎沸的人声将直贯屋梁,乐队将在我此刻正凭栏伫立的画廊演奏,小提琴师和着音乐的旋律晃动起身体。

     到那时,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宁静了。

    突然,我身后的画廊里有块木楼板“咯吱”响了一下,我猛地旋转身查看。

    那儿没有人,画廊仍似方才一般空荡荡的。

    不过,有一股气流吹拂在我的脸上,一定是哪位客人打开甬道里的一扇窗户忘记关了。

    餐厅里嗡嗡的说话声不断传来。

    奇怪,我动也没动,楼板怎么会响呢?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太热的缘故,旧楼板出现了膨胀的现象。

    冷空气仍一个劲朝我脸上吹着。

    乐谱架上有一页乐谱飘然落到了地上。

    我把目光投向楼梯上方的拱门,冷空气就是从那儿刮来的。

    我又到了拱门底下,待我经拱门步上长长的走廊,才发现通往西厢的那扇门被风吹开了,紧贴在墙壁上。

    西边的甬道漆黑一片,连一盏亮着的灯也没有。

    我可以感觉得到,风儿是从一扇敞开的窗户吹到我脸上的。

    我摸索着寻找墙上的电灯开关,但一无所获。

    我看得到甬道拐角的那扇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得前后微微摆动。

    朦胧的夜光把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地板上。

    敞开的窗口传来大海的低语,那是潮水退离砾石海滩时发出的轻柔的咝咝声。

     我没有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而是穿着单薄的衣裙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倾听着大海的叹息和退潮声。

    过了一会儿,我飞快地转身朝回走,随手关上西厢的那扇门,经拱门又来到了楼梯口。

     这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响成了一片,比刚才更吵了。

    餐厅的房门已经打开,离席的客人正陆续往外走,只见罗伯特站在敞开的门旁,里面传来吱吱嘎嘎挪动椅子的声音以及嘈杂的谈笑声。

     我缓步走下楼梯去迎接他们。

     那个夜晚是我在曼德利第一次参加舞会,也是最后一次,在我的记忆中犹如一块巨大、单调的画布。

    如今回首往事,只能想起一些支离破碎、比较清楚的细节。

    要说背景,完全是模糊一片,隐隐约约浮现出无数面孔,其中没有一张是我认识的。

    乐队哼哼唧唧演奏着华尔兹舞曲,一曲接着一曲,似乎永远没有止境。

    我和迈克西姆站在楼梯脚下迎接迟到的宾客。

    我觉得在舞池中旋转的老是那些舞伴,脸上老是挂着那种凝固的笑容,他们扭腰挪步,像是牵线木偶一样,被只看不见的手所操纵。

     舞会上有位妇人,我一直不知道她的芳名,以后再也没见过她。

    当时她穿着条用鲸骨圈撑起的淡红色裙子,大概属于过去某个世纪的款式,具体属于十七世纪、十八世纪还是十九世纪,我便不得而知了。

    她每次从我身边经过,华尔兹舞曲都正好奏到轻快的音节,于是她和着旋律又是躬腰又是摆身,同时还冲我嫣然一笑。

    这情景一次次重复,乃至变成了机械性的习惯动作,这就好像在轮船的甲板上散步时遇上了同样热衷于这种锻炼的乘客,我们深信待到经过前边的那座桥梁时还会跟他们擦身而过。

     我至今仍记得她的样子:两排白牙异常醒目,颧骨上浓妆艳抹,脸上的微笑空洞却欢快,显然玩得很高兴。

    后来我在餐桌旁又见到了她,她用犀利的目光搜索着食物,把鲑鱼和龙虾蛋黄酱满满当当堆了一盘子,端起来躲到了一个角落里。

    还有那位克罗温夫人,穿一套荒唐可笑的衣裙,不知扮的是历史上的哪个风流人物,谁清楚是玛丽・安托瓦内特[19]还是妮尔・格温[20],要不就是这两人荒诞离奇的综合体吧。

    她激动得不断尖着嗓门叫嚷:“能参加今天的盛会,你们得感谢我,而非德温特夫妇。

    ”由于灌了香槟酒,她的声调比平时要高一些。

     我记得罗伯特把一托盘冰块掉在了地上,记得弗里思看见闯祸的竟是罗伯特而非临时雇来的侍者,脸上所呈现出的表情。

    我真想跑到罗伯特跟前,和他站到一起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

    这我是理解的。

    我今晚的运气比你还糟。

    ”我现在仍记得,当时浮现在我脸上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与我眼中的痛苦格格不入。

    我记得亲切友好但冥顽不灵的比阿特丽斯当时偎在舞伴的怀里观察我,点头给予我鼓励,腕上的手镯叮当作响,面纱不时从热汗直冒的额头朝下滑。

    我仿佛看见自己又旋转着跟贾尔斯在一起狼狈地跳舞,他怀着善良的心肠真诚同情我,使我不忍拒绝他,可他牵着我在踩着脚跳舞的人群中穿来穿去,犹如在赛马会上牵着一匹马。

    他当时的话至今仍言犹在耳:“你的衣服真漂亮,这一比,让那些人全显得傻里傻气。

    ”愿上帝保佑亲爱的贾尔斯,他以这种朴实、真诚的方式表示同情和理解,以为我对自己的服饰大失所望,以为我担心会露出寒碜相,以为我在为那天晚上的事斤斤计较。

     弗兰克给我端来一盘鸡肉和火腿,可我无法下咽,后来他又把一杯香槟酒送到我跟前,我却一口也不想喝。

     “希望你喝一些,”他轻声说,“我觉得你需要提提神。

    ”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抿了三口酒。

    他眼上蒙着黑布,脸色显得苍白,模样古怪,看上去老了一些,像换了个人,平添了一些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皱纹。

     他俨然一副舞会东道主的样子忙着招待和应酬客人,为他们敬烟敬酒、提供食品,偶尔也迈着庄严、艰难的舞步,带着一副呆板的表情跟别人舞上几圈。

    他的那套海盗服穿在身上显得很拘谨,络腮胡子在红头巾底下乱蓬蓬的,一副惨相。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在光秃秃的单身汉卧室里对着镜子把络腮胡子套在手指上做卷儿的情景。

    可怜的弗兰克,亲爱的弗兰克,我从未问过他,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对曼德利的最后一次化装舞会究竟讨厌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乐队仍在演奏,翩翩起舞的一对对舞伴似牵线木偶一样走来走去,忽而横过大厅,忽而又转回来,可那个在一旁观看的根本不是我本人,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活人,而是一个有着我的形体在那儿站着的木头人,脸上固定着微笑的道具。

    站在旁边的也是一个木头人,脸上蒙着面具,挂着虚假的笑容,那双眼睛不属于我所爱恋、我所熟悉的那个男人。

    他那冷冰冰、木然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投向一个我无法涉足的充满痛苦和悲哀的地方,投向我不能理解的隐秘精神地狱。

     他一直不跟我说话,不用手碰我。

    我们作为男女东道主并排站在一起,但心却不在一处。

    我望着他和客人们客套周旋。

    他时而跟人寒暄,时而开玩笑,时而绽出微笑,时而回过头喊某人的名字,除了我,没人知道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机械性的,好像由机器操纵一样。

    我们恰似剧中的两个演员,不过各行其是,在表演时并没有默契配合。

    为了这些我不认识并且不愿再见到的客人,我们得硬着头皮忍受着心中的痛苦,装模作样地把这场戏演下去。

     “听说你妻子的衣服没按时送来。

    ”一个满脸麻点、头戴飘带水手帽的家伙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戳了戳迈克西姆的肋骨,“真是活见鬼。

    要是我,就以欺骗罪控告裁缝店。

    我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