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寂寞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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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水瓶那般粗,惹得围观的客人一惊一乍。

     “这里。

    ”叶少宁牵着她的手,越过雨廊,走到一个挂着竹帘的房门前,细碎的灯光从帘子的缝隙间漏出来。

     帘子一掀,童悦抬眼一看,心中猛地一惊。

    红木餐桌边坐着一个男人。

     叶少宁、彦杰,包括李想,都属于英俊型的,但桌边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俊美,已不是“英俊”这个词能形容的。

    细长的眉眼有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里面开满一朵一朵的粉红的桃花,若定力不足,一不留神就会迷失了。

     “介绍一下,这人对外是腾跃集团的左总经理,对内就是陶涛家那口子。

    这是童悦。

    ”叶少宁为两人介绍。

     左修然先是瞪了叶少宁一眼,目光收回后落在童悦身上,已是收起千朵万朵桃花,一派翩翩有礼的绅士风范:“你好,我是左修然。

    ”他点点头,笑了笑,客客气气的。

     童悦心中不由得对左修然有点欣赏,虽然有着纵欢的本钱,但本质却是良民一个。

    真正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她对那一瓢不觉生出些许兴趣来。

     “陶涛呢?”叶少宁体贴地帮童悦挂好包,拉开椅子,两人一同坐下。

     左修然俊眉一扬:“没出息的人,来见你的朋友,她居然说自己紧张。

    一紧张她就忍不住跑洗手间。

    ”语句是略带揶揄的,语气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宠溺。

     “以前读书时,每逢大考她也这样。

    ”叶少宁轻笑。

     “不准说我的坏话。

    ”帘子挑起半边,应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甜美秀丽的女子。

    她有着圆圆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卷,勾起嘴角时,脸颊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想来这应该就是那一瓢了。

    叶少宁说和她是同学,也应该有三十岁了。

    童悦觉得自己看上去比她要沧桑,这女子要么是家境极优渥,要么就是婚姻特别美满,才能留住岁月,才能笑得这样可爱。

     “你有坏话让我们说吗?”左修然的笑中陡添华光溢彩,搂过她的腰,将她按坐在自己的左边,与叶少宁隔了几把椅子的距离。

     “严肃点,老公。

    ”陶涛拍开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对着童悦笑笑,“童老师可真漂亮,身材也好,我真是羡慕加妒忌啊。

    ” 左修然清咳一声:“你是不是又有减肥的想法?” 陶涛心虚地撇撇嘴。

     “好啊,我早讲过了,你咋样,我就让聪聪咋样。

    妈妈不都是女儿的榜样吗?” 隐涛急了:“老公,我就是想一想,并没有想实施。

    ” “聪聪是他们的女儿,和妈妈一个模子出来的。

    ”叶少宁悄声对童悦耳语,两人含笑看着对面的夫妻俩。

     左修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执起陶涛的手拍了拍:“左太太,你听我说,童老师那么苗条、修长,那是因为少宁喜欢这一类型的,女为悦已者容嘛!你是我左修然的太太,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胖一尺是我的福分,瘦一寸我还嫌硌手,你是想剥夺我幸福的权利吗?你想减肥是对照了谁的标准?可别让我多想哦!” “好了,好了,我不减总成了吧!童老师还在这儿呢,你真让我丢脸。

    ”陶涛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

     “人家童老师教书育人,很能明辨是非的。

    是不是?点菜,点菜!”左修然扬起嗓门向外喊道。

     童悦看着陶涛,有些忍俊不禁。

    有个这样的老公,做妻子的一定不会闷。

     叶少宁调侃道:“童悦,看不出来吧,这两人结婚五年,还这么肉麻兮兮的。

    ” 左修然摆摆手:“童老师,其实幸福不是秀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流露。

    在婚姻的法则里,第一是爱,第二就是要肉麻。

    你对老婆都像个正人君子似的,有必要吗?叶少宁,你要好好向我学习。

    男人嘛,要玩就是玩的样,真的定性了,那就彻底改过自新,别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当心锅翻碗碎,玩出人命。

    ” “左修然,你很有心得吗?”陶涛眯起眼。

     “这都是左太太调教有方啊。

    想吃什么?”左修然忙把菜单递给陶涛。

     童悦咳了一声,担心自己笑出声来,悄悄地看叶少宁。

    不曾想他也在看她,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的一双手还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膝盖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轻抚着。

     站在山庄炽亮的灯影下,目送左修然的车远去,童悦久久沉默。

    叶少宁把车开过来:“想什么呢?”他从后座拿了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有一点羡慕。

    ” “也是吃了很多苦才守来的。

    ” 她点点头。

    经历了风雨的婚姻才会倍感珍贵,幸福从来都不会一马平川。

     “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

     他没问去哪儿,只是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前开去。

    路越来越开阔,车越来越少,路边的灯光稀了,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气息。

     “就在这里停一下。

    ”她说道,把头扭向一边。

     “没吃饱?”他看了看四周,前面有一处密集的灯火,是青台的高速入口。

    附近是加油站、汽修厂,还有一些小吃店。

    他们的车停在一家牛肉拉面馆前,空旷的场地里停了不少跑长途的大货车,生意显然很不错。

     她没接话,也不下车,只是定定地看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样子,从面馆里走出三个人。

    最后面是一位微胖的女子,腰间扎着的围裙上油渍斑斑,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乱蓬蓬的,倒是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俏丽。

    等两人上了大货车,她随意地用手指拨弄了两下头发,大声叫道:“两位老板下次来青台,一定记得来照顾我的生意!” “当然,老板娘这么热情,我舍不得不来呢。

    ”货车司机嘻嘻哈哈地笑着,发动引擎,融入夜色。

     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进了面馆。

     “你看见她了吗?”童悦趴在车窗上,声音几不可闻,像是不堪重负,已筋疲力尽。

     “嗯!”叶少宁轻轻蹙起眉。

     “我以后老了就是这个样子。

    ”她闭上眼,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不解地搂过她,发现她的指尖冰凉,身子也在轻轻颤抖。

     “别人都说我们俩很像,其实我远不及她漂亮。

    我小的时候,她非常疼我,我穿的裙子、扎的辫子,总让桑晨羡慕到哭。

    桑晨经常赖在我家不肯回去,喊她妈妈。

    她带我学画画、拉小提琴,晚上陪着我做作业。

    她唱歌很好听,也做得一手好菜。

    她那时爱带我去游乐场,有一个叔叔总过来陪着我们。

    那个叔叔每次开的车都不一样,他带我们去郊外,车开得非常快,我开心得又叫又跳的。

    回家时,她叮嘱我不能把叔叔的事告诉爸爸,因为叔叔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在我十二岁那年,为了那个秘密,她放弃了工作,放弃了爸爸,还放弃了我。

    ”童悦的语调很平静,好像在讲一个物理定律,条理清晰,“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听说她办过公司,也幸福过,可现在,她是一个人,全部的家当就是这家面馆。

    ” “少宁,我哥哥姓韦,我姓童,我爸爸现在的妻子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才是我的生母。

    ”她又将脸缓缓转向面馆,“这样的我,你还愿意以结婚为前提继续交往吗?” 那真是一个很会善待自己的女子,连名字都取得好听,叫江冰洁。

     “姑娘家的容貌,二十五岁前是爹妈给的,二十五岁以后就靠自己修炼了。

    ”每次出门前,她都要拾掇很久。

    小童悦站在化妆台前看她画眉、描唇彩、刷腮红。

    她已是一朵花了,这一打扮,花就更娇媚了。

     但这朵花在童大兵面前,是长在高高的悬崖上的。

    只有看到那位叔叔,才会羞答答地盛开在尘埃中。

     从小到大,许多人初见童悦,都会惊叹她的美丽。

    童悦听了,心下戚然。

    她从不把自己当花,只当自己是根草。

    事实上,她也就是根草,漫漫荒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样的草生命力才会强,花再娇艳也始终有凋谢的一天。

     童悦大学毕业后,童大兵有一次喝醉了,说起江冰洁在高速路边开面馆。

    在这之前,童悦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

     童悦悄悄过来看了她一眼。

    她的样子和在菜市场大声吆喝的大妈没什么两样,根本无法与童悦印象中的美丽女子重叠起来。

     这一眼给了童悦新的看世界的眼光,她那原本浸透了整个青春期忧郁的目光里,这个世界到处是悲剧。

    如今换个角度看看,一望无际的其实是喜剧。

    悲剧是希望的挣扎,而喜剧诞生于彻底的失望。

    所谓美丽,所谓爱情,什么都是浮云。

     有好一会儿,叶少宁的胳膊都圈着童悦,神情清冷超然地盯着小面馆,嘴却紧抿着。

    就仿佛意志坚定的共产党员,在酷刑面前大义凛然,要命一条,想让我开口,没门。

     童悦没有再问,她没有勇气,也不愿意。

    很多东西就是纸糊的窗户,戳破了还能挡风吗?她在年龄上不占优势,家庭关系还复杂,忽地摊到谁的面前,谁的心中不会波澜起伏?他心中的那杆秤是什么样的,她不清楚。

    但他妈妈那座大山,怕是无法跨越了。

    别怪婚姻现实,人不能永远都活在假想中。

     车内的气氛有点僵,她的周身生出些许寒意:“少宁,我有点冷,回去吧!” 叶少宁收回视线,替她拢了拢外套,发动车子,再开了暖气。

    小面馆没入浓郁的夜色中,渐渐走远。

     “我明天要出差,一会儿还得去公司拿点资料,我先送你回公寓。

    ”叶少宁说道。

     “好!”童悦几乎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就回应了他。

     惊讶吗?不惊讶。

    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先是工作忙,然后是不接电话,接着就差不多该音信全无了。

     朦胧中,感觉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她侧过身看着他,略带凄楚地绽出一丝微笑,然后不着痕迹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在巷子口遇到凌玲送家教的学生出来,凌玲看见两人,笑道:“叶总今天怎么舍得放了我们童老师呀?” 叶少宁对凌玲并不热情,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从她身上拿走了外套。

     隔天,他没来电话,她也没打过去。

     徐亦心的追悼会今天举行,悼念的会场设在殡仪馆。

    童悦犹豫了很久,还是请了假过去,她想和徐亦心好好道个别。

    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她从一条两排密植的松柏间的小道走进去,入目是密密麻麻的花圈,正中挂着徐亦心的照片。

     徐亦心笑靥如花,斜倚在钢琴边。

    这张照片是苏陌拍的,当时她也在一旁站着。

    此时,彼时,已是阴阳相隔。

    想起徐亦心的温婉、轻柔、娇弱,如梦一般,泪水就这么流了下来。

     苏陌神情肃穆,一身黑色西服,长身而立,悲伤溢于言表。

     徐亦佳看到童悦,眼睛红红地跑过来,叫了声“童老师”。

    姐姐的过世,让她感觉失去了依赖的大树。

    徐家以后与苏家还能有多少联系?她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许多。

     “不要太难过,明天再休息一日就回来上课吧!”她抱了抱徐亦佳,送了花,向徐亦心鞠了三个躬,然后就走了。

    她没和苏陌打招呼,连眼神交会都没有。

     上了车,她看看手机,没有电话,只有苏陌刚发来的一条短信:心浸在冰水中一天了,看到你,才察觉到一丝温暖。

    你能来,我很开心。

     郊外的风有点大,她搓了搓手,掌心捂在胸口。

    种在人行道上的杨树不时地有叶子飘落下来,接触到皮肤时,有一股冷冽的意味。

     高三准备第二轮月考,这次的物理试卷是童悦出。

    她又是查阅资料,又是参考往年的试卷,非常忙碌。

    下午,孟愚和赵清都去上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