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谢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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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笑道:“有什么笑话?我爱怎样抬举你,就怎样抬举你,就是我的太太,她出身还不如你呢。

    ”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将来再说吧。

    ”说毕,下楼去了。

    刘将军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极,手拍着栏杆,哈哈大笑。

     到了正午吃饭的时候,刘将军一个人吃饭,却摆了一桌的菜。

    他把伺候听差老妈,一齐轰出了饭厅,只要秀姑一个人盛饭。

    那些男女仆役们,都不免替她捏一把汗,她却处之泰然。

    刘将军的饭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后向后倒退两步,正着颜色说道:“将军,你待我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

    谁有不愿意作将军太太的吗?可是我有句话要先说明:你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要不然,我在这里,工也不敢做了。

    ”刘将军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着秀姑发笑道:“这孩子干脆,倒和我对劲儿。

    ”秀姑站定,两只手臂,环抱在胸前,斜斜的对了刘将军说道:“我虽是一个当下人的,可是我还是个姑娘,糊里糊涂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

    就是说你不嫌我寒碜,收我做个二房,也要正正当当的办喜事。

    一来我家里还有父母呢。

    二来,你有太太,还有这些个底下人,也让人家瞧我不起。

    我是千肯万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欢我,是假喜欢我?你若是真喜欢我,必能体谅我这一点苦心。

    ”说着说着,手放下来了,头也低下来了,声音也微细了,现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状来。

     刘将军放下碗筷,用手摸着脸,踌躇着笑道:“你的话是对的,可是你别拿话来骗我!”秀姑道:“这就不对了。

    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不跟,还打算跟谁呢?你瞧我是骗人的孩子吗?”刘将军笑道:“得!就是这样办,可是日子要快一点子才好。

    ”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办得及,明天都成。

    可是你先别和我闹着玩,省得下人看见了,说我不正经。

    ”刘将军笑道:“算你说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后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后天吧。

    今天你不是到医院里去吗?顺便你就回家对你父母说一声儿,大概他们不能不答应吧。

    ”秀姑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他们怎么样管得了!再说,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套话,说得刘将军满心搔不着痒处,便道:“你别和老妈子那些人在一处吃饭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这桌子吃吧。

    ”秀姑噗嗤一笑,点着头答应了。

    刘将军心想:无论哪一个女子,没有不喜欢人家恭维的。

    你瞧这姑娘,我就只给她这一点面子,她就乐了。

    他想着高兴,也笑了。

    只是为了凤喜,耽误了一早晌没有办事,这就坐了汽车出门了。

     秀姑知道他走远了,就叫了几个老妈子,一同到桌上来,大家吃了一个痛快。

    秀姑吃得饱了,说是将军吩咐的,就坐了家里的公用汽车,到普救医院来看凤喜。

     凤喜住的是头等病室,一个人住了一个很精致干净的屋子。

    她躺在一张铁床上,将白色的被褥,包围了身子,只有披着乱蓬蓬散发的头,露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软枕里。

    秀姑一进房门,就听到她口里絮絮叨叨什么用手枪打人,把我扔下楼去,说个不绝。

    她说的话,有时候听得很清楚,有时却有音无字。

    不过她嘴里,总不断的叫着樊大爷。

    床前一张矮的沙发,她母亲沈大娘却斜坐在那里掩面垂泪,一抬头看见秀姑,站起来点着头道:“关大姐,你瞧,这是怎么好?”只说了这一句,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涌了出来。

    秀姑看床上的凤喜时,两颊上,现出很深的红色,眼睛紧紧的闭着,口里含糊着只管说:“扔下楼去,扔下楼去。

    ”秀姑道:“这样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么说呢?”沈大娘道:“我初来的时候,真是怕人啦。

    她又能嚷,又能哭,现在大概是累了,就这样的躺下两个钟头啦。

    我看人是不成的了。

    ”说着,就伏在沙发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着肩膀哭。

     秀姑正待劝她两句,只见凤喜在床上将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将起来。

    越笑越高声,闭着眼睛道:“你冤我,一百多万家私,全给我管吗?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

    你瞧,打的我这一身伤!”说毕,又哭起来了。

    沈大娘伸着两手颠了几颠道:“她就是这样子笑一阵子,哭一阵子,你瞧是怎么好?”凤喜却在床上答道:“这件事,你别让人家知道。

    传到樊大爷耳朵里去了,你们是多么寒碜哪!”说着,她就睁开眼了。

    看见了秀姑,便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摇了一摇,笑道:“你不是关大姐?见着樊大爷给我问好。

    你说我对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吧!”说着,放声大哭。

    秀姑连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将秀姑的手背去擦眼泪。

    秀姑另用一只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梁,只说:“樊大爷一定原谅你的,也许来看你呢。

    ” 这里凤喜哭着,却惊动了医院里的女看护,连忙走进来道:“你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见了客是会受刺激的。

    ”秀姑知道医院里规矩,是不应当违抗看护的,就走出病室来了。

    这一来,她心里又受一种感触,觉得人生的缘法,真是有一定的:凤喜和家树决裂到这种地步,彼此还有一线牵连。

    看凤喜睡在床上,不断的念着樊大爷。

    樊大爷哪里会知道,我给他传一个信吧。

    于是就在医院里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请他到中央公园去,有话和他说。

    家树接了电话,喜不自胜,约了马上就来。

     当下秀姑吩咐汽车回刘宅,自雇人力车到公园来。

    到了公园门口,她心里猛可的想起一桩事:记得在医院里伺候父亲的时候,曾做了一个梦,梦到和家树挽了手臂,同在公园里游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游的机会,天下事就是这样:真事好像是梦;做梦,也有日子会真起来的,我这不是一个例子吗?只是电话打得太匆促了,只说了到公园来相会,却忘了说在公园里一个什么地方相会。

    公园里是这样的大,到哪里去找他呢?心里想着,刚走上大门内的游廊,这个哑谜,就给人揭破了。

    原来家树就在游廊总口的矮栏上坐了,他是早在这里等候呢。

    他一见秀姑便迎上前来,笑道:“我接了电话,马上雇了车子就抢着来了。

    据我猜,你一定还是没有到的,所以我就在这里坐着等候。

    不然公园里是这样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么样子会面呢?大姑娘真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过意,我得请请你,表示一番谢意。

    ”秀姑道:“不瞒你说,我们爷儿俩,就是这个脾气,喜欢管闲事,只要事情办得痛快,谢不谢,倒是不在乎的。

    ” 两人说着话,顺着游廊向东走,经过了阔人聚合的“来今雨轩”,复经过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宫外墙。

    秀姑单独和一个少年走着,是生平破题儿第一遭的事情。

    在许多人面前,不觉是要低了头;在不见什么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头。

    自己从来不懂得怕见人,却不解为了什么,今天只是心神不宁起来。

    同走到公园的后面,一片柏树林子下,家树道:“在这儿找个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答应了。

     在柏林的西犄角上,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宽濠,濠那边一列萧疏的宫柳,掩映着一列城墙,尤其是西边城墙转角处,城下四五棵高柳,簇拥着一角箭楼,真个如图画一般。

    但是家树只叫秀姑看荷花,却没有叫秀姑看箭楼。

    秀姑找了一个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里的荷叶,一半都焦黄了,东倒西歪,横卧在水面,高高儿的挺着一些莲蓬,伸出荷叶上来,哪里有朵荷花?家树也坐下了,就在她对面。

    茶座上的伙计,送过了茶壶瓜子。

    家树斟过了茶,敬过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么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乱问,便笑了一笑。

    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这地方景致很好。

    ”家树道:“景致很好。

    ”秀姑道:“前几天我们在什刹海,荷叶还绿着呢。

    只几天工夫,这荷叶就残败了。

    ”说到这里,秀姑心里忽然一惊,这是个敷衍话,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电话,并不是我自己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怜。

    ”家树哈哈一笑道:“大姑娘,你还提她作什么?可怜不可怜与我有什么相干!”秀姑道:“她从前做的事,本来有些不对,可是……”家树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大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对,那就行了。

    自那天先农坛分手以后,我就决定了,再不提到她了。

    士各有志,何必相强。

    大姑娘是个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要多话。

    干脆,今生今世,我不愿意再提到她。

    ” 秀姑听他说得如此决绝,本不便再告诉凤喜的事。

    只是他愿意提凤喜不提凤喜是一事;凤喜现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