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天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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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答道:“一部分购买了新的房产,现在由一个名叫赵老三的人管理着,按月出租,我一个季度过去收一次账;另一部分拿去投给了金源洋行,金源洋行年初失火,烧成了一片白地,投进去的钱,自然也就有去无回了。

    ” “那你和金源洋行合作许久,总该有几样金钱往来的票据才对。

    ” 叶春好答道:“金源洋行已经成了白地,洋行的老板也死在了大火里,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是打了水漂,再无回本之可能,所以把票据全部销毁了。

    ” 林子枫和她对视了片刻,末了向下一点头:“好,那么还有三十万……” 不等他把话说完,叶春好已经开了口:“大帅当时说是军饷紧张,拿走了二十万,余下十万,全部用来应付俱乐部的开支了。

    ” “可是另外还有八万……” 他这话依旧是没问完,因为叶春好立刻给了他答案。

    他接二连三地逼问她,反倒逼问出了她的精气神。

    她侃侃而谈,哪一笔钱都有去处,实在不知去向何方的,她索性告诉他“记不清了”。

     她说她记不清了,林子枫也不能给她上刑,逼她记清。

    于是最后合上账本,他手扶桌沿站起身来,呼吸了几口高处的清新空气,说道:“你这也记不清,那也记不清,这让我如何去向大帅交差?” 叶春好端坐着没有动,答道:“秘书长实话实说就是了,大帅若有不满,自会向我问罪,我想,总怪罪不到秘书长的身上。

    ” 林子枫转身侧对了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把它重新戴上。

    视野一清楚,他的脑筋也跟着清楚起来。

    对着门外的勤务兵一招手,他让他们进来搬走了那两摞账本,然后扫了叶春好一眼,低声问道:“你想见他?” 叶春好仰起脸来,反问道:“我不可以想见他?” 他若有所思地俯视着她,答道:“你可以想,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

    叶春好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起身追问。

    抬头盯着林子枫的背影,她抬起一只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方才一直在狂跳——她是聪明人,可林子枫也不傻,她知道自己无法天衣无缝地蒙混过关,所以在走投无路之时,干脆耍起了无赖——记不清了。

     她相信林子枫不会跑到雷一鸣面前去告状,他对雷家的财政大权垂涎已久,如今终于心愿得偿,一定比自己更怕节外生枝。

    正好,账里的窟窿,就让他一个人去补吧。

     起身踱进了院子里,她抬手挡住了眼前的阳光,远远地往天边望。

    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

    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她所后悔的只有一件,便是没有早做打算,结果事到如今,身陷囹圄。

    雷一鸣冷酷起来可是相当地冷酷,她领教过的。

     她又想起了张嘉田——这人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应该还是活着的,他若是死了,雷一鸣应该会拿这个消息来刺激刺激她,方才林子枫也会露出话风来。

     她并不盼望张嘉田来救自己。

    她和他都禁不住再这样互相救下去了,再这么互相救下去,他们之间,怕是就真要拆分不清了。

    

(三)

张嘉田回了文县。

     殷凤鸣略施手段,把他送出了天津卫。

    他走的时候,身上只揣了殷凤鸣送他的一千元钱——多了不敢要,怕孤身一人带着巨款上路,会招灾惹祸。

    叶春好曾让他去那个赵老三家里取三万元钱,他思来想去,也没敢去。

    叶春好说这话时,他还不是个通缉犯,赵老三也还是她的兵;可现在的形势已经大变,谁知道那个赵老三还靠不靠得住? 他也不知道叶春好如今怎么样了,只知道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

    平白无故地还要打她骂她呢,这回她公然把自己放走了,他还不活扒了她一层皮去? 别的,他不敢想,他只盼着叶春好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活下来。

    除非他死了,否则他迟早要找她去,只要他和她留着一口气,他俩的故事就不会完。

     张嘉田不敢大摇大摆的进文县,在起程离开天津之前,他先以张文馨的姑妈的名义,给文县张家发去了一封电报。

    张文馨的家庭情况,他是有一点了解的,在那封电报里,他加了几句暗语进去,足以让张文馨一瞧电文,就知道这封电报话里有话。

    而那虚话中所藏的实话,张文馨纵是看不懂,张文馨的儿子张宝玉也一定看得懂——张宝玉跟随张嘉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还是个聪明小子,张嘉田那点语言的技巧,他早已掌握了个清清楚楚。

     于是,这一夜张嘉田到达了文县城外,如愿与张宝玉碰了面。

    张宝玉见了他,仿佛是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刚刚变声完毕的粗喉咙说道:“干爹,这么多天没有你的信儿,我和我爹都吓坏了!” 张嘉田笑了:“怕我死了?” 张宝玉是个毛头小子,激动起来便忘了忌讳,心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可不是怕您死了?您要是死了,我家的主心骨就没了。

    ” “你不是还有个亲爹嘛!亲爹是团长,官儿也不小了。

    ” “唉!”张宝玉站在月光下,满脸的红疙瘩都连成了片,表示他这一阵子没少上火,“我爹现在不算正经团长了,那个雷大帅前些天过来了一趟,往我爹那个团里派了好些个军官,原来的几个老人儿全被一撸到底。

    我爹觍着脸给姓雷的拍了好些马屁,这才保住了团长的位子,可是老人儿都没了,新人他又指挥不动,你说他这团长还当得有什么意思?”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又问:“通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都散了,编成小队往廊坊大营里去了。

    ” “北京呢?” “家被抄了,家里的人,一大半都没逃出来,现在死活也不知道。

    幸好我那两天是在这边家里待着,没往北京去,要不然,我这条性命也悬。

    ” 听到这里,张嘉田忽然微微地变了脸色:“马永坤也让他们抓去了?” 张宝玉立刻摇了头:“他没有,他那个后娘死了,他回来奔丧,正好也躲过了一劫。

    ”说完这话,他拉扯了张嘉田上汽车:“干爹,咱们有话回家再说,一会儿过城门的时候,你趴到座位上,别让守城的卫兵从车窗瞧见你。

    如今在这文县,我们是谁都信不过了。

    ” 张嘉田依言坐到了后排座位上,想到马永坤没死,心里稍稍地得了一点安慰。

    马永坤虽然永远耷拉着一张沉痛的面孔,但论起办事,他比谁都谨慎细致,偶尔甚至细致到让人怀疑他精神有问题。

    张嘉田是懂好歹的,现在尤其更要讲求实际,一个马永坤,抵得过十个混吃等死的跟班随从,只要马永坤活着,家里的其余人等,死就死了吧。

     横竖他们哪个都不是他张嘉田的儿子。

     张宝玉下午就乘坐汽车出了城,对外只说自己要上山打猎去,如今半夜回了来,守城的卫兵也不疑心。

    汽车一路驶入了张家大院里,张宝玉跳下汽车,先让家人把院门严丝合缝地关好了,然后才跑去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双脚刚一落地,两只眼睛就瞧见了张文馨。

     张文馨这人一遇到坎坷,就要着急上火地闹毛病,此刻他弓腰驼背地站在张嘉田面前,鼻子上长着火疖子,嘴唇上鼓着大疮,脑袋上还秃了一块,一开口说话,嗓子也是哑的:“师座,我的天,可回来了,你平安就好。

    ” 张嘉田原本觉得自己挨了一顿毒打,形象就已经是够凄惨,如今一见张文馨,他发现自己全须全尾的,竟然还算是个体面的。

    带着张氏父子进了屋子,他坐下来,对着张文馨招了招手:“老张你过来,给我讲讲这些天县里的事。

    ” 老张当即走去在他面前坐下了,老张之子则是悄悄地退了出去。

    而张嘉田先是静静地听,听到一半,他开始发问:“别的先不说了,你就告诉我,这回我要是往外走,能有多少兄弟肯跟我?” 张文馨一摊手:“那我肯定是要跟着你的。

    ” “你不算,说别人。

    ” 张文馨掐指计算,嘴唇一动一动地默算数目,末了答道:“咱能带走一半的人吧!” 张嘉田听了这话,像被谁堵了嘴一样,半晌没言语。

    一半的人,也就只有几百,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

    他在文县招兵买马地苦心经营了一场,当初雷一鸣和卢督理抢三省巡阅使的位子,他一道命令发出去,轻轻巧巧地就能调出一万士兵。

    结果兜兜转转地到了如今,他手里就只剩了几百个兵。

     兵、马、枪、钱,一切一切的好东西,全没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嘉田抬手搓了搓脸,然后对着张文馨咧嘴一笑:“行啊,一半就一半,别让咱哥儿俩当光杆司令就成!但是我得再多说一句,老张,这回我往外走,可是要挑了大旗单干,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造反。

    干好了,咱们自己封自己当将军司令,干不好,咱们可能就得落草为寇,当土匪去。

    你想好了再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怪你。

    ”他对着张文馨一抬下巴,“你再想想。

    ” 张文馨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愁苦面容:“师座,我今年要是七老八十,我就肯定不跟你走了,可我今年才四十五,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会。

    我要是这么闲下来,用不了五年,全家就得穷得吃糠。

    所以啊,你就别问了,我肯定跟你走。

    要是有仗打,那就更好了,只要是打起来了,咱们就有发财的机会!” 张嘉田直视了他的眼睛:“说准了?” 张文馨点了头:“说准了!造反怕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土匪出身,洪霄九那年要不是把我招安了,我现在八成还是个土匪,我这样的会怕造反?笑话!”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有客来到。

    张嘉田抬眼望去,心中倒是一惊。

     他惊,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打头进门的马永坤,而是因为马永坤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林燕侬。

     他确实是把林燕侬这个女人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惊讶归惊讶,他坐在椅子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马永坤见了他,先是像要瞻仰遗容似的,板着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地立正,慢慢地抬手,以着向遗体告别的姿态,对他行了个军礼。

     张嘉田皱了眉头,决定不搭理他,直接对林燕侬开了口:“你命挺大啊,他逃出来了,你也逃出来了。

    ” 林燕侬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同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抬手在眼角上抹了一下,她这一贯叽叽喳喳的人,此刻竟然是一言不发,单只望着他一笑。

    还是马永坤低声答道:“我的继母病逝了,家里没别人,只能等我回来处理后事,林小姐正好也想回来取几样行李,我们同路出京,没想到倒是逃过了一劫。

    ” 然后他抬头看向张嘉田:“帮办没事吧?” 张嘉田笑道:“我不是帮办了。

    ” 马永坤冷着脸答道:“我知道。

    ” 房内寂静了一瞬,张嘉田随即又转向了张文馨,决定不再搭理马永坤。

    可是面对着张文馨,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脸——有目光在他脸上缠绵的盘旋,是林燕侬的目光。

    她此刻黄着一张面孔,胡乱穿着一件长袍,头发也未经修饰,兴许是自惭形秽的缘故,她始终是不出声,单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终于,张嘉田招架不住似的,扭头又望向了她。

     没人这么热辣辣赤裸裸地爱过他,他的亲爹亲娘亲哥哥没这么爱过他,他所爱的叶春好也没这么爱过他,所以他对她就总是摸不清头脑,不但不领她的情,还觉得她没皮没脸的挺古怪。

     “是不是张宝玉给你们送的信?”他对她说了话:“大半夜的,知道我没死就行了,回去睡吧。

    要见,等明早儿出太阳了,咱们再见。

    ” 林燕侬垂了头,抿嘴笑了。

    她依旧是不答复张嘉田,只对着马永坤小声说道:“那咱们走吧,这回可算是放了心了。

    ” 说完这话,她又扫了张嘉田一眼,然后不好意思了似的,一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憋不住似的还是笑。

     马永坤得了张嘉田的许可,跟着她走出了张宅的大门。

    两人在卫兵的护送下往家走,马永坤陪着她走出了半里地,忽听她含笑说道:“今夜我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 马永坤听了这话,心里无悲无喜的,甚至谈不上有醋意,就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点想死。

    但生死终究是人生大事,他还没真无聊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所以只好继续这样活着。

    对待张嘉田,他的确是无比忠诚的,因为懒得反叛——反叛这事,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活着还可以天天看见林燕侬。

    林燕侬这个细眉细眼的小模样,他看在眼里,觉得真是好看,比花好看,比戏好看。

    

(四)

马永坤带着林燕侬一走,这屋子里就再没什么人或事能牵扯张嘉田的注意力了。

    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张文馨身上,他又把张宝玉也叫了来,让他也跟着听听两人的谈话。

    照理来讲,张宝玉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并不能十分算人,但张嘉田现在身边也没什么人了,半大孩子也有资格充当他的得力干将了。

     张文馨这人,既不算多么有勇,也不算多么有谋,人生目标就是多弄几个钱养老,而弄钱的途径就是去当兵打仗,打胜了好就地开抢,仿佛除此之外,人世间再无其他的行业。

    如果打不出胜仗抢不到养老的钱,那么活着和死了也差不许多,所以他还并不能算是贪生怕死之徒。

    张嘉田和这样一位老兄弟谈到了凌晨,没有得到任何有益的建议,还是张宝玉着了急,开口说道:“干爹,你别跟他说了,他没主意,什么都不知道。

    你觉得该怎么干,你发话就是了!” 张嘉田一瞪眼睛:“怎么说话呢,那毕竟是你爹!” 但他心里也承认张宝玉说得对,所以接下来就转向了对方那张红彤彤的少年面孔,嘁嘁喳喳地下达了一串密令。

    张宝玉一边听,一边连连地点头,等到张嘉田把话说完了,他一挺身蹿了起来,抬腿就要往外走。

    张文馨见状,连忙唤道:“你这就去?” 张宝玉彻夜未眠,然而脚步不停,且走且答:“不用等了,天都亮了。

    ” 张嘉田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窗外,结果发现夏季天长,天果然是亮了。

     张嘉田藏在了张文馨家中。

    吃过早饭睡了一觉,他在中午睁开眼睛,就见张宝玉已经回了来,并向他汇报道:“干爹,我带人把那批枪弄回来了。

    ” “那一批枪”是张嘉田年初时买回来的,枪是日本的三八式步枪,张嘉田本打算用它来装备一批新兵,然而后来杂事缠身,他一直也没回文县,这批步枪也就长住在了军火库里,张嘉田若是不提,旁人几乎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想不起来它——亏得旁人想不起来,要不然它早没了。

     张宝玉凌晨出发,带人从军火库中把这批步枪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挺利索,所以回家之后挺得意。

    张嘉田也觉得这小子比他爹强,正打算夸他几句,哪知马永坤来了,并且还带了个消息:“师座,张团长在外头和人吵起来了。

    ” 所谓张团长者,自然就是张文馨。

    张嘉田不知道张文馨上午是什么时候出门的,但在他张嘉田当师长的时候,向来没人敢和张文馨吵架,张文馨病病歪歪的,谨言慎行,也从不和人犯口舌。

    所以听了马永坤的话,张嘉田不由得有点紧张:“吵起来了?因为什么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