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姐弟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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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啊……” 雷一鸣不说话,挺有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苏秉君把话说了下去:“外头来了个孩子,想要见您。

    ” 雷一鸣一愣:“孩子?谁的孩子?” 苏秉君被他这句话问了个莫名其妙:“谁的孩子……那不知道。

    ” “那来找我干什么?” 苏秉君反应了过来,登时有点想笑:“大帅,怪卑职没把话说明白。

    外头来了个人,看起来应该还是个孩子,他说他是太太的弟弟,听闻您在这里,就想见您。

    外头的卫兵听他这话不像是一般孩子能编出来的,就把他扣住了。

    我来请大帅的示下,要不要亲自见一见他?” 雷一鸣把双手摁在桌面上,回忆了一番,最后想起来:叶春好是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还是个小弟弟。

     于是他发了话:“把那孩子带进来,我看看他。

    ” 苏秉君领命而走,不出片刻,把个叫花子带进了指挥部。

     雷一鸣正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如今一见这个小叫花子,却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这小叫花子披着一身破衣烂衫,衣袖和裤管都散碎成了布条子,露出来的手臂纯粹只是两根枯骨,骨头上面蒙了一层黑皮,连着两只爪子似的大手。

    手臂是枯骨,两条腿也和芦柴棒差不多粗,没有鞋,赤脚脏得分不清脚指头。

    雷一鸣抬头再去看他的脸——没脸,全被长头发遮住了。

     这么一个活物,没人样,没表情,没眼神,就单是颤颤地站在雷一鸣面前,亏得他那两根芦柴棒似的腿还能支起他的身体和脑袋。

    雷一鸣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把鼻子也堵了住,瓮声瓮气地对苏秉君发了话:“把他带出去洗一洗,弄干净了再让他来见我。

    ” 苏秉君答应一声,把这个活物领了出去。

    雷一鸣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苏秉君回来了,这回,他给雷一鸣带来了个光头小兵——那活物的一头长发实在是不可救药了,所以苏秉君干脆让人把头发齐根剃了。

    然后端出肥皂和热水,他也不管这个东西的死活,叫来几名士兵挽了袖子,把他扔进水桶里,不由分说地就是搓。

    搓完一看,苏秉君发现自己的判断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孩子,不过已经处在了孩童时代的末尾,因为身体细长,已经向着小伙子的方向成长起来了。

     几桶凉水泼下去,士兵们把这个孩子冲干净了,又给他穿上了一身军装和布鞋。

    苏秉君把他送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很识相的退到了门外。

    雷一鸣这回总算是看清了他的面孔——一见之下,他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孩子虽然瘦得尖嘴猴腮,但是单看眉眼,眉清目秀的,真是叶春好那一款的长相。

     这孩子没规矩,见了他也不行礼,就只是这么垂头站着,脸上也没表情,等死似的。

    于是雷一鸣先开了口:“你说,你是我太太的弟弟?” 那孩子深深地一点头。

     雷一鸣又问:“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发出了蚊子哼一样的声音:“叶文健。

    ”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叶春好。

    ” “我是谁?” 那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显然也是害怕:“雷大帅。

    ” 雷督理疑惑地看着他:“你姐姐的娘家,不是没人了吗?” 叶文健低头不说话了,隔了好一阵子,才喃喃说道:“就剩我了。

    ”

(三)

叶文健是个没嘴的葫芦,雷一鸣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低头站着,像那从小受气、被吓傻了的孩子似的。

     雷一鸣一看他那眉目,对于他的身份,就已经信了六七分,及至对他进行了一番盘问,他越发认定了这小子就是叶春好的弟弟。

    据这孩子所答,三年前——他那时候刚满十岁——有一天姐姐出门上学去了,他娘忽然说要带他出门玩儿去,提着包袱就领着他去了火车站。

    等到他觉察到事情不对劲时,火车都已经开过天津了。

     姐姐再亲,比亲娘总还是差了一层,他在火车上哭了一场,被他娘打了两下、吓唬了一顿,也就不敢再闹着回家把姐姐带上。

    而他娘带着他一路往西走,走到太原,他们见到了他爹。

     原来他的爹娘早商议好了,要一前一后在太原相会,偷偷地逃离债主子们的耳目。

    他爹那个时候,因为欠了巨债,心中一股急火攻上来,已经病在了小客栈里,及至见他们娘儿俩把大姑娘扔在了北京,越发着急生气,而他娘也有理由——债主子们的眼睛都盯着叶家大门呢,他们要是一家三口齐步走着往火车站去,还不得走到半路就让债主子们押去警察局?大姑娘再好,也是个姑娘,是个赔钱货,太平日子里,她这做继母的不使偏心眼儿,拿她当亲姑娘看待,可到了如今这死里逃生的时候,就怪不得她心狠了,她只能救她自己生的亲儿子。

     叶老爷也承认儿子比女儿更重要,但心里始终是过不去这道坎儿,在小客栈里又躺了几天,便病情加重,一命呜呼了。

     爹一死,他随着娘继续往西走——娘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姥姥家在西安,娘打算带着他回娘家去。

    可是到了西安的姥姥家之后,他娘染上了时疫,舅舅舅母们也不管她,她熬了没有多少天,便也随着丈夫归了西。

    他瞬间成了孤儿,原本他娘手里还有些体己的,娘一入土,那些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糊里糊涂的,他被他的舅舅们赶了出来。

     转眼间,他从个小少爷沦为了小叫花子,有心回北京找姐姐去,可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况且千里迢迢的路途,也不是他可以轻易走过去的。

    更为要紧的,是他须得自己想法子填饱肚皮——单是这一件事情,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他的目光终日被残羹剩饭吸引着,已经望不到那遥远的故乡了。

     直到今年年初,他流浪到了河南,在半张破报纸上,他看到了他姐姐的照片。

     单有照片,他也不敢相认,可照片旁边还有新闻报道,报道里赫然就有“叶春好”三个字。

    他在离开北京之前在读小学,也认识一些字,这时就把那报道反复读了几遍,这才知道他姐姐不但没有被债主子们逼死,而且还嫁了大官,成了个到处撒钱演讲做慈善的摩登阔太太。

    再看那新闻上头的日期,他发现这是一张来自天津的一年前的报纸。

     于是他继续往北走,走到此地了,他听闻有个直隶来的雷大帅,正带兵驻扎在这里。

    他觉得雷大帅应该就是自己的姐夫,但是也不确定——他甚至都不知道在雷大帅那里,姐姐是正房太太还是姨太太。

     凭他的勇气,他本不敢往这军营里来,可他不来不行了,这个礼拜他一直没有弄到什么东西吃,饿得一口气呼出去,简直没有力气再吸进来。

    他刚十三岁,还没有正经的活过,可是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所以他就拼着性命,走到军营的大门口来了。

     雷一鸣把该问的都问遍了,对于所得的答案也挺满意,这才想起了一桩要紧的事情——他叫了苏秉君过来,吩咐道:“带他出去,给他弄点儿吃的。

    ” 苏秉君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小叫花子大概真是太太的弟弟。

    把叶文健领到了伙房门口,他进去给他端出了一碗稀粥:“你先喝这个,喝完了,下顿再给你吃干的。

    要不然,你那肠胃受不了。

    ” 叶文健一声没吭,接了碗就喝,三口两口就把那碗稀粥喝了个精光。

    苏秉君接过空碗,又道:“那儿不是有板凳吗?你坐着晒会儿太阳吧!” 叶文健一回头,发现身后确实有个小板凳,就走过去坐下了。

    一名副官从这里经过,见状便问道:“这谁啊?” 苏秉君笑了:“舅老爷。

    ” 副官一怔,然后笑道:“秘书长今天看着挺年轻啊!” “你也就认识个秘书长。

    ”苏秉君向下一指叶文健,“告诉你,这可是正牌舅老爷,姓叶。

    ” 副官当场“嚯”了一声,专门走过来,手扶着膝盖弯腰去看叶文健的脸:“哎,你多大了?” 叶文健深深地低下头,不看他也不理他。

     副官直起腰又问苏秉君:“这舅老爷是从哪儿来的啊?” 苏秉君抬手向上一指:“从天而降。

    ” 这话刚说完,一名小勤务兵从指挥部那边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停到了苏秉君面前:“苏队长,大帅说了,今晚和弟弟——哦不,弟老爷——也不对,弟少爷——一起吃饭。

    ” 苏秉君皱起眉头:“这叫舅老爷,哪儿还来了个弟老爷?” 小勤务兵们看着苏秉君,倒觉得他比白雪峰更亲切,也敢和他说笑两句:“大帅管他叫弟弟,我就没反应过来。

    ” 这些人站在太阳底下,连说带笑,而叶文健天聋地哑似的坐在一旁,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

    到了傍晚时分,众人对他总算是有了个固定的称呼:文少爷。

    因为雷一鸣在开晚饭前,问了勤务兵一句:“小文呢?” 勤务兵立刻出去,把叶文健带了进来。

    此地不通电,天一黑,就只能靠着蜡烛、油灯照明,自然是不如电灯明亮。

    雷一鸣抬头一看,就见他和下午相见时相比,又变了一点样子——他身上那套松松垮垮的旧军装,已经换成了一套较新的灰布裤褂,鞋袜也都齐全了,瞧着又添了几分人样。

     雷一鸣今天下午回忆了一番,记起叶春好确实提过这个弟弟,并且是提过好几次,每次都是越说越生气,因为她是大他十岁的大姐,像个小妈妈似的照顾他,哪知道这个弟弟小小年纪竟狼心狗肺,她白对他好了。

     她生气,说明她是真在意这个弟弟,所以雷一鸣在把他审视够了之后,忽然对着他粲然一笑,一边笑,一边又招了招手:“小文,到我这儿坐。

    ” 叶文健低头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雷一鸣拿起筷子,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吃吧!到了我身边,就和回了家是一样的,想吃什么就夹什么。

    ” 叶文健这回微微转向了他,嘴里咕哝了一句:“谢谢大帅。

    ” 雷一鸣抬手摸了摸他的秃脑袋:“叫姐夫。

    ” 叶文健没有即刻喊他姐夫,而是试探地抬眼望着他,仿佛是满心惊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个姐夫。

    雷一鸣由着他看,并且又给了他一个可亲的笑容。

     这笑容堪称完美,他的瞳孔映着灯火的光影,光影闪烁,让他目若星辰。

    叶文健惊魂不定似的看着他,看着看着,惊惶散了,魂魄定了,他重新垂下头去,嘴角一动,也回了他一个笑。

     雷一鸣和这种半大孩子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就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吃吧,吃饱了好睡觉。

    有姐夫在这里,你往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 叶文健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咽了。

     米饭的香味让他感到了一种刺激,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食欲,用哆嗦着的手,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米饭。

     然后他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他不吃菜,只吃饭,来不及似的把米饭往嘴里扒,喉咙是直的,不用咀嚼,直接囫囵着往下咽。

     叶文健吃了五碗大米饭,还能继续吃,但雷一鸣怕他撑死,不许他吃了。

     他是吃尽了人间苦头的孩子,熬得没了胆量和骨头,旁人不许他吃,他就乖乖的不吃了。

    苏秉君把他带进了一间屋子里,给了他一张洁净的小床。

    他幕天席地的在外露宿了三年,如今重新躺回到柔软的床上,他感到了极度地眩晕,以至于一闭眼睛,就立刻睡了过去。

     这样的一张床,他睡了两夜,才最终确定了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床是真的,饭是真的,姐夫也是真的。

     除了姐夫之外,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苏秉君,苏秉君的名字,他听一次就记住了,因为里头有“酥饼”两个字的发音,让他一听就又馋了起来。

     到了第三天上午,他已经敢于主动往指挥部走了。

    他想去瞧他姐夫一眼——在知道了当下的好日子并不是梦之后,他又有了新的担忧:他怕姐夫会抛弃了他,不带他回北京去。

     刚走到指挥部门口,他就听见了雷一鸣的声音。

    姐夫既是还在,他便放了心,悄悄地又走开了。

    

(四)

叶文健在这军营里住到第四天,跟着他姐夫启程回直隶去了。

     雷一鸣早就觉得这一仗没法打——他这一趟进河南,只不过是服从军令而已,并不是为了追杀张嘉田。

    况且纵是他真想去追杀张嘉田,凭着他现在所带的这两个师,也不大够用,毕竟张嘉田今非昔比,身后已经有了靠山。

     他认为自己还是得尽量保存实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听闻洪霄九已经带兵进入了河南境内之后,他当即下令撤退,不打了。

     在回家的这一路上,他一直把叶文健带在身边,对他是相当的和蔼可亲。

    叶文健这孩子倒是不讨厌,没嘴葫芦似的在角落里坐下来,他一坐能坐小半天,恨不得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生怕碍了谁的眼睛。

     雷一鸣的专列被张嘉田炸了——炸就炸了,雷一鸣他从小到大,没受过穷,所以一方面知道钱是好东西,得拼了命地往怀里搂,另一方面又“视金钱如粪土”,不把这些身外之物往心里放。

    他的士兵就地调来了一列火车,把里面的座位改装了一番,充当了他的临时专列,沿着京汉线北上开向直隶。

    而路上无事,雷一鸣坐在车厢内的沙发上,十分清闲,便对角落里的叶文健一招手:“小文,过来。

    ” 叶文健站起来,迈着小步走到了雷一鸣面前——刚吃了三天的饱饭,他那面颊上就显得丰润了一点儿,不那么像活骷髅了。

     雷一鸣从沙发旁的小桌上拿起了一只小纸盒,里面装着美国来的箭牌口香糖。

    剥出一片口香糖向上一递,一直把它送到了叶文健嘴边。

    叶文健抬手把口香糖捏住了,低头看了看,然后把它送进嘴里。

     然后他往自己嘴里也送了一片口香糖,一边咀嚼,一边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

    把叶文健拽到身边坐下,虽然论年纪,他很有资格去做叶文健的爹,但此时他放低了身段,以大哥的口吻和态度,对着叶文健说说笑笑。

    又问他:“你姐姐常带着你玩吗?” 叶文健喃喃地说话,讲述他十岁之前的好日子——他娘就只是个娘,每天忙忙碌碌地做家事,没那个时间和情趣陪伴他,陪着他的就只有姐姐。

    姐姐对他很好,但他要是淘气了,姐姐也打过他几次屁股,打的时候,没人护着他,都说他姐姐管他管得对。

     雷一鸣听到这里,笑了笑。

    叶春好这人确实是总有理,纵然有时候他觉得她没理了,双方吵过三言两语后,她也能扭转局面,重新又占了理。

     他揽住了叶文健的小肩膀,又问:“你这三年来,受了很多苦吧?” 叶文健低头不说话了。

     雷一鸣在他后背上摩挲了几下,隔着两层单衣,他摸到了清清楚楚的两大排肋骨。

    他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一副骨头架子,有点嫌恶,但脸上依然留着一点微笑。

    忽然留意到叶文健正在偷偷地斜着眼睛窥视自己,他便对着他一挑眉毛:“怎么?有话要对姐夫说?” 叶文健垂下眼帘,问道:“姐夫……你对我姐,也这么好吗?” 雷一鸣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姐姐厉害得很,现在还在家里和我赌气呢,我怎么敢对她不好?”然后他把叶文健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小东西,给你个任务,到家之后见了你姐姐,为我说几句好话,记住了没有?” 叶文健点了点头,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转过脸看了他:“你……你这么好,她还生你的气呀?” 雷一鸣笑着“唉”了一声:“你姐姐的脾气有多大,你不知道吗?” 叶文健这回摇了头——他真不知道自家姐姐“脾气大”。

     直隶境内如今是太平的,可因省外战事频繁,铁路线动辄就被封锁,所以连累得省内交通也出了问题。

    雷一鸣最终在北京西车站下火车时,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