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子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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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的大铜盆,铜盆里装着槐枝、艾叶熬的热水。

    奶妈子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个描金绣凤的杏色襁褓,襁褓里睡着那位小脸红扑扑的大小姐。

    房内站满了女客,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

    白雪峰的二姐把毕生所置的首饰都披挂上了,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也混在了其中。

    女眷们说说笑笑,一边讲着吉利话,一边把手里的金币放入铜盆水中——金币还是光绪年间铸造的大清金币,是白雪峰提前发给女宾们的。

    照理来讲,往盆里扔些个铜板,图个吉利也就可以了,但雷一鸣认为铜板万万配不上自家女儿的“千金”身份,非得扔金币才够劲儿。

     金币是必扔的,除此之外,女宾们各自也都带了礼。

    莫桂臣的老娘满面笑容,往盆里放了自家带来的几只金锞子,警察厅苏厅长的太太也扔了一条金项链进去,连白二姐都往水中放了个小金戒指。

    按照规矩,这些东西最后都要归那姥姥,所以姥姥乐得满脸放光。

    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光着腚的小人儿,她正式开洗,一边洗一边高声念祝词,念得整本全套,而且另外附加了几段独家创造的吉祥话,小千金大概被她摆弄得很不舒服,咧开大嘴号了起来。

    然而按照老礼,这一号也是大吉之兆,所以雷一鸣一边为了这吉兆微笑不止,一边又有点心疼——他听不得孩子的哭声。

     身边有人挤了雷一鸣一下,他扭头一看,是白雪峰。

    白雪峰点头哈腰地穿过人群,将一根笔直的大葱送到了姥姥手边,于是姥姥捡起大葱,在那小人儿身上打了三下,嘴里念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 然后,她把大葱递给了雷一鸣,让这当爹的出门把大葱扔到房顶上去,好取个“聪明绝顶”的意思。

    雷一鸣当即拿着大葱出了门。

    站在秋日那爽朗明亮的蓝天下,他仰起头,傻了眼——这是一座二层小洋楼,而他没有胜把握,能把大葱扔到二楼顶上去。

     白雪峰追出来,也发现了问题:“大帅,您往前头去,随便找间最近的房子,扔上去就得了。

    ” 雷一鸣立刻摇了头:“那不行!” “都是这府里的房子,扔哪儿都一样的。

    ” 然而雷一鸣已经有了主意:“去,拿梯子!” 雷一鸣爬上梯子,爬到了一楼多高,挺顺利地将大葱扔到了楼顶上去。

     然后从梯子上下了来,他心里挺得意——孩子是在这楼里生的,洗三也是在这楼里洗的,大葱自然也该扔到这幢小楼的楼顶上去,哪能为了图方便,随便找座矮房子一扔?那不是糊弄人吗? 扔完了大葱,“洗三”典礼也就临近了尾声,本来,还应该让姥姥给这小女婴扎上两个耳朵眼儿。

    但雷一鸣提前发了话,不许她扎——缝衣针往耳垂里扎,那不疼吗?谁爱扎谁扎去,他的女儿不扎。

     前边的大厅里开了席,招待家中的宾客,又是一番热闹。

    而仆人们轻手快脚的撤了这边楼内的神案等物,让此地迅速恢复了安静的原样。

    婴儿洗了个盛大的澡,又吃了几口奶,这时重新安静下来。

    雷一鸣把她抱进怀里,上楼进了叶春好的卧室。

     叶春好的头上包着一条大手帕,盖着棉被静静躺着,本是睁着眼睛的,见他进来了,立刻翻身背对了他。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嗅到了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还有婴儿襁褓散发出来的奶味。

     “春好。

    ”他轻声开了口,带着一点儿笑意,“你看看,妞儿洗得多干净。

    ” 婴儿至今还没有乳名,因为叶春好这当娘的不管任何事,雷一鸣这当爹的这些天神思激荡,感觉这孩子叫什么都不够劲。

    越想越乱,越没主意——取个太平常的乳名,配不上她;取个雷霆万钧、气壮山河的乳名,又怕名字太“大”,孩子承受不住。

    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只得暂且称呼她为“妞儿”。

     叶春好听了他的话,不言不动。

    于是雷一鸣又道:“妞儿洗干净了,更漂亮了。

    ” 叶春好依旧没反应。

     雷一鸣看着她的后脑勺:“春好,你说妞儿长得像谁?” 叶春好死活不回头——她知道自己一旦回了头,把那孩子看清楚了,心就要软了。

     雷一鸣沉默片刻,从襁褓中扒拉出一只粉红的小手,送到口中轻轻咬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妞儿,妞儿没醒,他稍微加了一点儿力气,又是一咬。

     妞儿这回醒了,因为不是好醒,故而眼睛都没睁,直接张大嘴巴哭了起来。

    雷一鸣慌忙把她抱紧了一点,又扭头去看叶春好。

     这回,叶春好终于有了反应。

    挣扎着翻过身来,怒视着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干什么?你摆弄我还摆弄得不够,又来揉搓孩子?你把她给奶妈子去!”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地往妞儿那边扫了一眼。

    雷一鸣捕捉到了这一眼,连忙向她凑了凑,又把妞儿送到了她身前:“春好,你看看她。

    ” 叶春好想:“我就看一眼。

    ” 然后她望向了妞儿,妞儿刚刚哭过了劲儿,哼哼唧唧地收了声,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

    叶春好伸手想把那滴泪拭掉,然而妞儿忽然一扬小手,正好把手搭上了她的手指。

    她的动作一停,妞儿也不动了。

    叶春好看着那半透明似的小嫩手,心中骤然一热又一酸,想这孩子若是没了娘,从小到大,得受多少欺负,遭多少罪啊! 猛地把手收了回去,她翻身又背对着他们:“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这孩子!” 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

    她闭着眼睛冷着脸,等到雷一鸣确实是抱着孩子出门了,她才扯起枕巾蒙了脸,小声哭了起来。

    她想,自己要是一条糊涂虫就好了,糊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去,也不必这样伤心。

    可她已经看透了雷一鸣的本质,让她和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么余下那大半生的日日夜夜,可怎么熬啊? 她左右为难,走投无路,一颗心像被油煎一样,只能蒙着枕巾这样偷偷大哭。

     一夜过后,叶春好提防着雷一鸣会抱着孩子再过来。

    然而雷一鸣没再露面。

     北伐军已经攻入了直隶,因为雷一鸣死活非要留在家里给妞儿“洗三”,延误了战机,所以等他带兵出发迎敌之时,北伐军已经打到了石家庄。

     雷一鸣也急了,就地发动了反攻。

    如此打了一个多月,他拼了老命、下了血本,硬把北伐军打出了直隶,可北伐军尽管是后退了,但他耗尽了力量,再也无法追半步了。

     北方的秋天向来短暂。

    他离家时,还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等他从前线回来,天气寒冷,已经有了冬意。

     进了家门之后,他先去看妞儿。

    妞儿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红扑扑的小人儿了,一个月不见,她竟然变得小脸雪白,成了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两道眉毛也显出了形状,黑眼珠子亮晶晶的。

    仰面朝天躺在摇车里,她望着上方的父亲,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双目弯弯。

     雷一鸣也笑了,手扶着摇车的边沿,他深深弯下腰去,在妞儿的脸上亲了一口。

    亲过之后,他怕自己把妞儿亲脏了,又特地用手在妞儿的脸上擦了擦。

    

(五)

雷一鸣看过了妞儿,打算再去瞧瞧叶春好,哪知道未等他上楼,叶春好自己从门外走进来了。

     叶春好安安生生地坐了个月子,前些天才肯下地出门。

    她很小心地保养着身体,孵蛋似的在被窝里藏了一个月。

    所以如今雷一鸣看着她,就见她胖了,本来就是高挑的身材,这么一胖,显得整个人都大了一号。

    脸蛋白里透红,眼珠子黑白分明,虽是未施粉黛,嘴唇却是红润润的。

     雷一鸣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好的气色,便怔怔地看着她,竟是看呆了。

    叶春好站在门口,并未出门,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你回来得正好,我打算到天津去住些天,请你给我放行。

    ” 雷一鸣清醒过来:“到天津去?去干什么?” 叶春好答道:“你忘了我们先前的约定了吗?”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看了片刻,才回答道:“春好,我要怎样赔罪,你才能回心转意?我们现在有了妞儿,也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了,何必还要揪着过去的那些事不放?妞儿才这么一点儿大,你舍得离开她吗?” 叶春好答道:“我带妞儿一起走。

    ” 雷一鸣当即变了脸:“那不可能!” 叶春好垂下眼帘:“那我自己走。

    ” “你舍得妞儿?” “舍得。

    ”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想从她脸上找到逞强嘴硬的痕迹,可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只有满面鲜艳的好气色。

     于是他低了头,对着摇车里的妞儿说道:“那你走吧!” 叶春好这些天咬牙切齿,下了天大的狠心,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先离开北京雷府。

    天津那边的公馆虽然也是雷家的一部分,但不像这边深宅大院,自己到了那边,无论想做什么,都更容易找到机会。

     然而她刚开始命令小枝收拾行李。

    叶文健闻声赶来,气冲冲地质问她:“姐,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叶春好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自己生的孩子,你就这么不要了?”他面红耳赤地说着,眼睛里亮晶晶的,因为他也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他没人要,那是他的爹娘都死了,没有办法;可姐姐现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要妞儿?姐夫那么大个官儿,也算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了,现在可怜巴巴地抱着妞儿在楼下站着,姐姐不可怜姐夫,还不可怜妞儿吗?她怎么就那么大的脾气,姐夫那么哄都哄不好她? 他急了。

    叶春好也瞪着他:“我为什么不要她,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管!没有因为两口子打架,娘就不要孩子的!” “这本来也轮不到你管!你快去收拾行李,我们下午就走!” 叶文健虽然有点怕他姐姐,但是到了这时,一股义愤填满胸中。

    他把头一扭:“我不走!” 叶春好虽然舍不得妞儿,那是出于一种母亲的天性,但在理智上,她不那么想和她亲近。

    叶文健是她从小带到大的,从婴儿带到了十岁,他长大,她也长大,所以对待这个弟弟,她另有一番更深厚的感情,仿佛他一半是她的弟弟,另一半是她的儿子。

    此刻她见叶文健鬼迷心窍,完全被雷一鸣笼络了过去,便气得走上前去,朝着他的后背打了一巴掌,又放重语气叫道:“小文!你不听姐姐的话啦?” 叶文健挨了那一巴掌,没有动,但是垂了头,声音变得低了些许:“姐,你变了。

    ” 他的个子已经和叶春好齐平了,眉目也跟叶春好一样,他像是一个稚气的、男式的她。

    委屈地说完了这一句话,他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留了个背影给他姐姐看。

    而叶春好停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家里的恶人。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若是为了自保,女儿也不要了,弟弟也不要了,那可不就真成个恶人了吗? 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雷一鸣的局里——他这回不直接摆布她了,改为对着她所爱的亲人下手,更直接、更狠毒。

    而她除非听从他的摆布,否则无论怎么做,都是狠心,都是坏。

     她落进了泥淖里,要么真去做个恶人,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下陷。

    忽然间,她想起了张嘉田——似乎只有张嘉田所属的那一股势力,能够动摇雷一鸣的根基,否则他一天大权在握,她就一天不得自由。

    她再会筹划,再能奔走,也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哪里斗得过一位三省巡阅使? 回忆起自己当年成为“督理太太”时的得意与喜悦,她忍不住对着自己冷笑了一声。

     然后她喊了一声小枝,让小枝继续收拾行装,把叶文健的那一份行李也收拾出来。

     两个小时之后,叶春好穿戴整齐了,一手拽着不情不愿的叶文健,往雷府大门外走。

    哪知道出了大门刚要上汽车,她忽然发现汽车里已经坐了雷一鸣。

    雷一鸣穿着一件灰色披风,披风前襟鼓鼓囊囊的,竟然是他把妞儿藏进了怀里。

     叶春好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我送你到天津去。

    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 “你抱着妞儿干吗?” “我到时候还会把妞儿抱回来,碍不着你的事。

    ” 叶春好急了:“大冷的天,你让她跟着你跑一趟还不够,还要往回跑第二趟?谁许你总摆弄她的?你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地跟着陈妈吗?陈妈呢?” 白雪峰这时从大门内赶了出来,正好听到了这句问话,便答道:“奶妈子在后头汽车里呢!” 叶春好来不及搭理白雪峰,因为又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

    “你给她包的是什么?就是摇车里那条小薄被吗?”她急得一拍汽车顶,“你要冻死她呀?” 雷一鸣一听这话,也慌了神:“那用什么包?” “出门有出门的襁褓,你既是不懂,就让陈妈去包,谁许你这么把她抱出来的?” 雷一鸣当即把手缩进披风里,解开了上衣纽扣,把妞儿贴身搂进了怀里。

    妞儿受了惊动,打了个喷嚏,然后闭着眼睛一咧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平时妞儿不冷不饿躺在摇车里睡大觉,叶春好并没觉得自己有多爱她,如今她奶声奶气地号啕起来,叶春好这才感到了揪心。

    眼看着雷一鸣还把妞儿往怀里塞,呢子披风硬邦邦的往妞儿脸上蹭,军装上衣的铜扣子也硌着妞儿的脑袋,她急得抬手解了身上的灰鼠皮斗篷,坐上汽车一把将妞儿裹住夺了过来:“雷一鸣!你害人害够了没有?” 然后她抱着斗篷里的妞儿下了汽车,迈步往回就走。

    小枝和叶文健愣在原地,而雷一鸣坐在汽车里,想了想,随即跳下汽车,对着小枝说道:“回去吧,太太不走了。

    ” 叶文健当即乐得跳起来欢呼了一声。

     叶春好这一次没走成。

     妞儿冻着了,当天晚上就发了烧,热度不算高,但足以让她睡不安稳,睡着睡着便是一抽搐,脸色也是白里透青。

    叶春好恨透了雷一鸣,彻底不再理睬他。

    而雷一鸣则吓得失魂落魄,先是叫来了几名儿科名医给妞儿诊治,然后让白雪峰在摇车旁边搭了一张床铺,他要亲自给妞儿陪夜,挤得奶妈子都没了立足之地。

     叶春好不管他,见妞儿终于睡沉了,便也上楼去休息。

    到了半夜,她自动醒过来,心里惦记着妞儿,便悄悄披了衣服下楼去,想要偷偷瞧妞儿一眼。

     楼下暗沉沉的,只在走廊里亮着一盏小壁灯。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妞儿那屋子门口,扶着门框向内一看,就见那黑屋子里依稀跪着个人影,定睛再看,她认出了那是雷一鸣。

     雷一鸣对着窗户跪了,弯腰低头,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姿势,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轻不可闻。

    叶春好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而他祈祷完毕,手扶着地面站起来一转身,和她打了照面,当即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叶春好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看出了他手足无措。

    他像是很不好意思,竟站在摇车旁进退两难。

     叶春好怕他弄出声音,惊醒了妞儿,故而一言不发,转身上楼去了。

     天亮之后,叶春好洗漱完毕,下了楼。

     妞儿已经退烧了,也肯吃奶了。

    她过来时,妞儿在雷一鸣的怀抱里,刚好响亮地笑出了一声“嘎”。

    叶文健和奶妈子都在,听了这一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雷一鸣见她来了,笑道:“孩子好了。

    ” 她看着雷一鸣,见他脸色苍白,眼睛眍兜着,下巴也长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瞧着苍老憔悴,是受了一夜煎熬的模样。

     收回目光转向妞儿,她走过去摸了摸妞儿的脑袋,又对着奶妈子说道:“这个冬天,不许任何人再抱妞儿出门了。

    ” 奶妈子——陈妈含笑答应了,有点为难,抬眼去看雷一鸣。

    而叶春好见了,便道:“你不要看他,这幢楼里还是我说了算。

    他若是要强行抱妞儿出去,你就来告诉我。

    ” 叶文健当即问道:“姐,你真不走啦?”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你!”然后她又吩咐陈妈道:“白天让妞儿多睡睡觉,别总抱着她。

    她又不是一件玩具,喜欢了就可以抱着不撒手。

    ” 陈妈知道她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继续赔笑答应。

     叶春好早上心软了,决定留下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然而吃过一顿午饭之后,她的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做人得有记性,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能等将来哪天又被雷一鸣暴打一顿之后,才哭哭啼啼的又有了志气。

     但这回她做了个折中:她带着妞儿和弟弟一起走,雷一鸣愿意去,也可以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意见。

    于是这回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又用厚棉被把妞儿包成了个棉花包子,这才稳稳当当地上路往天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