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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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又是脏兮兮的,背影就显得有些狼狈。

    林子枫盯着他,也觉得他现在脏,衣服脏,衣服里的肉体大概也是脏的,就像那次发高烧时赤条条的他,也像自己那一场怪梦里的他——肮脏,潮湿,散发着浓烈的酒精气和血腥气,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腐烂,要死而又不死。

     林子枫觉得他这个脏兮兮的模样相当招人看,所以站在原地欣赏不止,直到雷一鸣彻底走出了他的视野。

     于是他回到分给他的那间屋子里去,小刘正在等他,等他下一步的吩咐。

     雷一鸣刚把一半队伍分出城去,张嘉田的队伍就追上来了。

     城外的队伍已经把防线布好了一半,这时就要准备迎敌,哪知道敌人绕过了他们这道防线,竟是将整座安泰小城团团围了住——围住了一层还不算,当天晚上他们又来了一支队伍,又围了一层。

     先把安泰城围住了,然后他们才开了火。

    城外的士兵很快落了下风,想要往城里冲,然而城门紧闭,根本打不开。

    他们见势不妙,这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雷一鸣的弃子。

     那还打个什么劲? 长官们先跑了,士兵们见状,拖着抢也四散奔逃了。

    城外防线瞬间崩溃,而城楼上的守兵见敌军推来了榴弹炮,准备轰击城墙,当即先发制人开了火,一鼓作气把炮兵和炮一起打了回去。

    雷一鸣奓着胆子登上城楼,举起望远镜往远方看,结果就见在极远处,敌军的炮兵推来了一排加农炮。

     雷一鸣当即放下望远镜:“开炮!继续开炮!不要给他们开火的机会!” 守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开炮,与此同时,敌方也开了火。

    加农炮的长炮管里激射出的炮弹,笔直的撞上城墙,炸得城墙成片的摇晃坍塌。

    雷一鸣没想到敌人火力这么猛,当即从城楼上跑了下去,抓住了城下的魏成高:“这里守不住了,调集军队从北门突围,我们往热河撤!” 魏成高答道:“北门也被他们围住了!” 雷一鸣狠命地推了他一把:“少废话,快去!” 魏成高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

    连滚带爬的领命而去,他召集齐了余下的千八百人,跟着雷一鸣奔向城北门。

     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雷一鸣让自己的警卫团打头阵,自己也上了马。

    从苏秉君手里接过一支步枪,他提着抢,心里忽然又想起了妞儿。

     妞儿生下来是要做千金大小姐的啊! 可她若是没了他这个当巡阅使的爹,谁还能认她做千金大小姐?妞儿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因此,他更不能确定春好是否会一直善待她。

    叶春好还年轻着,将来若是改嫁了,会不会看妞儿是个累赘? 谁家的孩子都是草芥,只有他的妞儿是千金;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受人欺负,他就是死,也得回去带着她一起死。

     想到这里,他给步枪上了刺刀,然后下了命令:“出城!” 警卫团拼了命的向前冲杀,真将包围圈冲出了一个缺口。

    然而周围的援军随即涌上,把这个缺口重新堵了上。

     雷一鸣反复发动了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的强大火力压了回去。

    他被后退的士兵席卷回了城内,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城外忽然响起了杂乱的吼声:“缴枪不杀,出城回家!缴枪不杀!出城回家!” 雷一鸣循声望向城墙,忽然间,他明白了张嘉田的用意。

    心脏沉下深处,血液没了热度,他不再说那突围的话了。

     城外炮声弱了,吼声强了,此起彼伏,连绵不断,震得城内士兵呆立在了原地。

     雷一鸣知道,不会再有人随着自己突围了。

    除非自己自裁,否则最迟明天,张嘉田就可以在夹道欢迎声中体面的走进城来,把自己千刀万剐了。

    

(三)

雷一鸣扔下步枪,回到县知事家。

     那里就算是他的临时休息处了,他既然回来了,他的卫队便也照规矩重新在门外站了岗。

    雷一鸣进门之后,对身边的苏秉君说道:“让人烧些热水,我想洗个澡。

    ” 苏秉君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地仔细看了看雷一鸣的脸色,在确定了自己没听错之后,他出门传令。

    而雷一鸣又叫来了一名副官,问道:“我还有没有干净一点的衣服了?” 副官想了想,跑到撤退时带来的几车箱子前,费了不少的事,才把衣服箱子搬了出来——原本这些事情都是由副长官来负责的,副长官对于大帅的衣食住行等事,素来是有问必答、无所不知。

    衣服箱子里装着雷一鸣的换洗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玩意儿,里面确实还有一套崭新的哔叽军装,正适合春夏之际穿着。

     副官把衣服箱子整个儿拎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苏秉君这时押着两名勤务兵,把热水也挑过来了。

    雷一鸣不用他们伺候,自己关了房门,脱了衣服,蹲在盆旁,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身体。

     他洗得很细致,洗了很久。

    午夜时分,他的房门终于开了,向外散发腾腾的水汽。

    林子枫走到门口向里望去,就见他已经穿好了长裤马靴,上身却是赤裸着。

    弯腰对着桌上的一面菱花小镜,他涂了半脸的香皂泡沫,手里捏着一柄剃刀,正在全神贯注地刮脸。

     房内烛光昏黄,把他照成了一具赤金色的像。

    垂下两排沉重的睫毛,他对着那面不知是哪个女孩留下的小镜子,用刀锋刮去脸上的泡沫。

    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捋过去,显出他额头饱满、鼻梁笔直,他不苍老了,他又风华正茂了。

     他一点一点的刮出了一张光洁的面孔。

    放下剃刀走到水盆前,蹲下来撩水洗了几把脸,然后捞出毛巾拧干了,他站起身一边擦脸,一边对着林子枫的方向说道:“你过两个小时再来。

    ” 林子枫依言走了,回房坐了两个小时整,然后又回了来。

     这时,房内的水盆水桶已经被勤务兵搬运走了,雷一鸣也已经穿戴整齐了。

    林子枫在进门的那一瞬间,甚至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古龙水味,他仿佛此时不在这边城绝地,而是回到了天津北京的摩登世界。

     雷一鸣坐在桌前,左侧小臂横放在桌子上,右手握着钢笔,正在纸上写字。

    桌角一旁已经放了一只封好的信封,林子枫走了过去,见那信封上写了两个小字:遗嘱。

     这两个字稍微刺激了他一下。

    雷一鸣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去:“到那边坐着,等我写完。

    ” 林子枫后退几步,在炕边坐下了,抬头望着雷一鸣的背影。

    雷一鸣左手支着头,右手奋笔疾书,写完一页,再写一页。

    他到雷一鸣身边九年了,从来没见他写过这么多的字。

     林子枫等了很久,等到雷一鸣足足写满了五大页信纸。

    放下钢笔,他低头把信纸仔细折好了,塞进另一只信封里。

     用糨糊把这只信封也封好了,他想了想,又拿起钢笔,在这只信封上面加了两个字。

     然后他回过头来,唤道:“子枫。

    ” 林子枫起身走了过去,眼看着他将两只信封递向了自己:“你给我拿着,我要是出不去了,你就把这两封信送到我家里去。

    ” 林子枫接过了信封,上面那只信封上写着“遗嘱”,下面的信封上却是写了“给念”两个字。

    雷一鸣见看着信封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去告诉春好,妞儿的大名就叫念。

    这封信是我写给妞儿的,别人不许动,等妞儿长大认字了,让她自己打开来看。

    ” 林子枫移动目光,望着他:“大帅有话留给我吗?” 雷一鸣答道:“有。

    明天见了张嘉田,你老实一点儿,乖乖投降。

    他和你没仇,不会把你怎么样。

    将来要是老帅也抵挡不住了,势必就要成立新的政府。

    你若想回家过安生日子呢,就搬到租界里去,免得新政府找你算账;要是想继续谋个一官半职,就巴结巴结张嘉田那帮人。

    我看还是关门做寓公好,毕竟宦海险恶,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林子枫看着他,等了片刻,然后问道:“就这些?” 雷一鸣对着他一点头:“就这些。

    ” 林子枫解开几粒纽扣,把那两只信封收进了内侧暗袋里,然后重新把纽扣系到了下巴。

     雷一鸣这时说道:“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 林子枫转身迈出了一步,可随即又转回来面对着他。

    忽然俯下身去,他张开双臂搂住雷一鸣,狠狠的一勒,又侧过脸,把嘴唇贴上了他的面颊。

     只是一贴而已,相触之后,即刻分开。

    而雷一鸣很平静,单是扭过头来,望向了他:“子枫,你是不是……” 他抬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你不用说,我明白了。

    ” 他早就觉得林子枫有点古怪,三十多岁不近女色,中了邪似的成天琢磨自己,现在他明白了。

    抬头对着林子枫又笑了笑,他说道:“去吧,让我安静安静。

    ” 林子枫放开手直起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垂下双手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雷一鸣是刚刚才明白的,他也一样。

    也正因为是明白了,所以才要郑重其事地鞠躬告别。

    告别的不是雷一鸣这个人,是他那未曾萌生便已死去的感情。

     天要亮了。

     雷一鸣出了门,抬头看天空的微光。

     魏成高这时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他,便苦着脸说道:“大帅,现在队伍里的情况不大好,怕是有人不想打,要闹事啊。

    ” 雷一鸣答道:“不想打就不打了,反正也打不出胜仗来。

    ” “咱们能不能发封电报给虞都统,让虞都统派兵过来帮帮忙呢?” 雷一鸣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 然后他迈步向院门口走去:“传我的命令,开城门投降。

    到时候你学子枫的样,别和张嘉田硬碰硬,好好活着。

    ” 魏成高慌忙上前追了一步:“大帅,您——” 雷一鸣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用管我,我和张嘉田之间的恩怨,别人管不了。

    ” 城门开了。

     城里的百姓往外逃,城外的士兵往里进,投降的雷部士兵多达两三千人,乱哄哄地站了满街。

    充当指挥部的县衙门倒还保持着一点清静,然而卫队也失了控制,苏秉君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在那隐约的喧闹声中,雷一鸣独自坐在指挥部里。

     指挥部房间阔大,一侧摆了一副桌椅,桌椅后方的墙壁上左右张贴着两面五色旗。

    雷一鸣盯着桌面,想自己杀了张嘉田两次,两次都下了死手,张嘉田没死,不是自己手软,是他命大。

     他又想,这回张嘉田杀回来了,会如何处置自己?是刀斩是枪毙?还是用更残酷的法子,比如千刀万剐? 抑或还有其他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招数? 抬手摸了摸一丝不苟的短发,又摸了摸光滑洁净的面孔,他最后正了正领章,把前襟的纽扣也挨个摸索了一遍。

    周身上下是无懈可击的,这样的一副遗容,应该不算狼狈。

     然后他从腰间皮套中拔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

    子弹上膛,打开保险,他低头张嘴,慢慢地把枪管伸入了口中。

    食指搭上扳机,他闭了眼睛,把周身的力量都运到了那根食指上。

     他想把扳机扣下去,非常想,又非常不想。

    枪口顶到了他的喉咙,让他干呕了一声。

    带着哭腔深吸了一口气,他紧闭眼睛低下头,扣着扳机的食指蓄势待发。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笑,他一哆嗦,听出那是雷一飞的笑声,雷一飞生前就是高而瘦的个子,他死后,雷一鸣让人用一领黑斗篷盖住了他。

    现在他裹着黑斗篷来了,盘旋在他的头顶,等着他死后落入他的魔掌。

    猛地睁开眼睛,抽出枪管,他惊慌失措的把手枪扔到了桌子上。

     那笑声又来了,但不在他耳畔,也不是雷一飞的声音。

    他循声抬头望着门口,看到了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一身不干不净的军裤、衬衫,两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头上歪戴着一顶军帽,身后斜背着一支伯格曼冲锋枪。

    迎着雷一鸣的目光,他歪着脑袋,又是一笑。

     雷一鸣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张嘉田,又觉得他不像张嘉田。

    他的模样、身材的确像张嘉田似的,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陌生。

     所以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目光移向窗口,他发现窗外已经有了北伐军的士兵。

     看过了窗口,再去看门口,他还是觉得那人不是张嘉田。

    然而那人已经大踏步地走进来了。

    隔着一张桌子,那人向他“咔嚓”一声打了个立正,昂首挺胸的抬手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然后他放下手,把桌面上的那把勃朗宁手枪轻轻推向了雷一鸣:“雷大帅,您请继续,别为我耽误了您的正事。

    ” 雷一鸣惊恐地瞪着他,在那把手枪逼近自己之时,他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张嘉田侧身坐上了桌边,一手按在桌面上,然后向雷一鸣的方向探过身去:“怕啦?要帮忙吗?” 雷一鸣向后躲了又躲,简直快要在椅子上打挺。

    圆睁二目看着张嘉田,他一摇头,很艰难的从口中挤出了一个字:“不……”

(四)

雷一鸣的那个“不”字,似乎让张嘉田觉得很滑稽:“不什么?不怕死?不想死?还是不用我帮忙?” 雷一鸣紧瞪着张嘉田,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张嘉田的面貌越是没改变,那面貌之下的目光和神情越让他胆寒——在张嘉田的眼中,他没有找到任何人的成分。

     要么就是张嘉田自己没了人性,要么就是张嘉田没把他当人看。

     张嘉田没有等到雷一鸣的回答,便低头抄起那把勃朗宁手枪看了看,手枪的枪柄镀了金,光灿灿的醒目。

    他握住手枪对准了雷一鸣,口中说道:“手感不错,给我吧!” 雷一鸣依然说不出话来。

     昨夜他那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已然消散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像是死神空洞的独眼,让他毛骨悚然地瘫软在了椅子上。

    而张嘉田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情绪,故意追问:“行不行呀?大帅?” 雷一鸣终于一点头:“行。

    ” 张嘉田笑了,低头把腰间的手枪皮套打开来,他抽出了里面的左轮手枪,给新来的这支勃朗宁让了位。

    然后又掂了掂手里的这支左轮手枪,他对雷一鸣说道:“咱们分开了一年多,今天刚一见面,你就送我这么一份厚礼,我没什么可回报的,你既是想死,那我就送你一程,如何?” 说完这话,他甩出手枪转轮,将子弹尽数倒了出来,只将一枚子弹重新填了进去。

     把其余子弹揣进裤兜里,他一拨转轮,未等转轮停转,他已经“喀嚓”一声将转轮复了位。

    随即站起来转过身,对着雷一鸣举起手枪,问道:“还记不记得这个游戏?” 雷一鸣僵硬的一点头——他当然记得。

     “记得就好,你喜欢玩,我就再陪你玩一次,玩着玩着就死了,多好啊!是不是?”然后他绕过桌子走到了雷一鸣身旁,把枪口抵上了对方的脑袋,“一,二……” 雷一鸣重又闭了眼睛——他看出来了,张嘉田是笑里藏刀,这把刀早就为他预备好了,他逃不脱。

     与其如此,索性求个痛快的死法。

    他双手紧紧地攥了拳头,低下头,听见张嘉田慢悠悠地喊出了那个“三”。

     然后,头上响起了“咔嗒”一声。

     这一枪是空枪,没有打碎雷一鸣的脑袋,然而打断了雷一鸣的神经。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是死了一回。

     死了一回的人,就万万不想再死了。

    眼看张嘉田又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嘉田……” 他的声音也是颤的,带着哭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一边说,他一边后退,躲避那毒蛇一样如影随形的枪口。

    后背忽然靠到了墙壁,他退无可退,眼看枪口又逼近了自己的眉心,他只得贴着墙壁横挪,把自己挪到了最后的角落里。

     张嘉田含笑看着他,等他陷进角落无处可躲了,才调转枪口瞄准了他的右眼,一扣扳机。

     “咔嗒”一声,又是空枪。

     张嘉田无可奈何似的,向他一耸肩膀:“别急,还有四枪,总有一枪不会让你失望。

    ” 然后他向前一步,把枪口顶上了雷一鸣的额头:“一、二……” 这时,雷一鸣抬手去推他手中的手枪,一边推,一边向他摇头:“不、不、不要杀我……求你……饶我一命……” 他的气息是断断续续的,话也说不成整句。

    张嘉田一转手腕,轻而易举地把枪口重新对准了他:“三!”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即刻扣动扳机,因为雷一鸣双膝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