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齐聚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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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埋进了臂弯里。

    身上的白衬衫不知洒了什么,染得深一块浅一块;衬衫下摆拖在外面,裤子上也蹭着许多灰尘,皮鞋没系鞋带,露出的袜子一只蓝一只黑,绝对不是一双。

     张嘉田知道他现在的日子定是不得意,可没想到他竟狼狈成了这个样子。

    而雷一鸣慢慢抬起了头,在看清是张嘉田后,他忽然觉得眼下的情形很滑稽——他这个家仿佛是没有门,谁都可以进来参观参观。

     张嘉田把他看够了,开口问道:“妞儿呢?” 他一听这话,骤然紧张起来:“你问妞儿干什么?” 张嘉田对他没好气,一瞪眼睛答道:“我自然是不能把她吃了!她在哪儿呢?我看她一眼!” “叶春好让你来的?” 张嘉田不回答,迈开大步就往楼上跑。

    雷一鸣刚要拦他,他已经一阵风似的上了二楼。

    雷一鸣慌忙回了头,又抓着楼梯扶手想要起身,可楼上走廊里传来了一声门响,张嘉田已经“咚咚咚”又走了回来,一条胳膊拦腰勒着迷迷糊糊的妞儿。

    他对着雷一鸣一眼不看,直接就要下楼。

    雷一鸣站立不及,索性坐下去抬手挡了他的路:“这也是叶春好让你干的?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 张嘉田一脚把他踹得向旁一歪,然后想要继续往下走,雷一鸣这回真急了,纵身一扑抱住了他的腿:“张嘉田!”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妞儿的眼睛还没睁,就直接吓得哭起来了。

    张嘉田那胳膊像铁铸的一般,勒得她两条小腿乱蹬,尿布也掉了下去。

    雷一鸣抬起头来,喘着粗气问张嘉田:“我就只有妞儿这么一点骨血,你还要把她抢走吗?你给我留一条活路好不好?” 张嘉田勒着妞儿的腰,他勒着张嘉田的腿,双方都不放手。

    张嘉田说道:“这孩子留给你也是受罪,你自己能活着就不错了!” 话音落下,他强行抬腿迈步,竟然带着雷一鸣下了几级台阶。

    雷一鸣死活不放手。

    张嘉田也觉得意犹未尽,低头大声说道:“你就是个害人精!和你在一起的人,有几个得着好下场的?这孩子有了你这么个爹,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雷一鸣被他生生拖下了楼,眼看张嘉田真要把妞儿抱走了,他急得红了眼睛:“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让我再给你跪一次?再给你磕一个头?你说!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有什么都冲我来,你他妈的——” 这个时候,门外又进来了个人,竟是林子枫。

     林子枫折返回来,带着一脸有话要说的神情,甚至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张了嘴,可随即看到了楼下这纠缠成一团的三位,他把嘴又合了上。

    张嘉田对着他敷衍地一点头,顺手把妞儿往上托了托:“来了?” 林子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里哇哇乱哭的妞儿,惊讶之余,似乎是又有点尴尬:“你……这是……” 他正斟酌着措辞,可张嘉田根本无心和他寒暄,低头重新瞪了雷一鸣,张嘉田说道:“冲你来?你当我不想冲你来?你当我舍不得你这条命?要是依着我的意思,我早把你这个坏种剁碎喂狗了!”然后他扭头对怀里的妞儿大吼一声:“别哭了!” 妞儿吓得一抽搐,立刻收住了哭声。

     张嘉田又问雷一鸣:“你放不放手?” 雷一鸣当然不放。

     张嘉田喊了一声“老林”,然后不等林子枫回答,他便又喊了一声:“接着!”随即就把妞儿向他扔了过去。

    妞儿直撞上他的胸膛,他一抬手,正好把妞儿接住。

    抬头再看张嘉田,他见张嘉田像疯了似的,抓了雷一鸣的短发往外推搡,又抬了另一条腿踢他踹他。

    然而雷一鸣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无论如何就是不放,甚至也不出声。

    两人拖拖拽拽地进了客厅,林子枫跟到了门口,正好看到雷一鸣的额角撞上了茶几的尖角,撞出了一声骇人的闷响。

    鲜血立刻就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了,他终于松了手,可随即又爬向了客厅门口:“子枫,求你把孩子给我。

    ” 林子枫犹豫了一下,弯腰把妞儿送到了他手中。

    他一把搂住了妞儿,而妞儿“哇”的一嗓子又哭出了声,两只小手也搂住了他的脖子。

    林子枫低头看着这一对父女,正想说句话,可后方伸来一双手,不由分说地把他向旁边一拨,他一皱眉头,因为嗅到了一股子熟悉的香气。

     是叶春好来了。

     一个小时前,张嘉田在问清了雷公馆的地址之后,便先走了一步。

    他走了,叶春好越想越觉得不妥,所以也追了过来。

    结果刚一进门,她就见识了这一场全武行的大戏。

    像对待一扇门板似的,她把挡路的林子枫硬拨了开,然后强行挤进了客厅里去。

    雷一鸣这时已经抱着妞儿退到了角落里。

    叶春好一扭头看见了他们,就见他淌了半脸血,血珠子都滴到妞儿的头发上去了。

    而妞儿号得小脸通红,一声赶不及一声。

    屁股也光着,正在边哭边尿,尿了雷一鸣一裤子。

    她凑过去蹲下来,要把妞儿抱过来哄哄,然而婴儿的记忆力有限,妞儿已经不认识了她,雷一鸣猛地向后一缩,轻声说道:“叶春好,求你了。

    ” 叶春好这回看清了妞儿那黏结成片的头发,还看见了她渍满了斑斑点点的衣裤,当即问道:“陈妈呢?” “她走了。

    ” “走了?好好的怎么会走了?是不是你又给她气受把她吓跑了?” 雷一鸣到了如今,连头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出了,只是觉得疲惫绝望、走投无路。

     “我没有。

    ”他告诉叶春好,“她丈夫找了过来,把她领走了。

    ” “那别人呢?为什么不再找个奶妈子?” 雷一鸣摇了摇头,也回答不出自己为什么不再找个奶妈子。

    或许是因为白雪峰走了,而凭着他自己的力气,从楼上走到楼下都很艰难,更不知道奶妈子们都藏在世界何处。

     “我关门过日子,没有碍着你的眼,你何必又要让张嘉田过来抢妞儿?”他有气无力地问她,“我有千错万错,离了婚也就完了。

    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让我们清静清静好不好?” 叶春好有口难辩,索性不辩。

    眼看妞儿的哭声渐歇,她站起来,对着张嘉田说道:“不让你来,你偏要来。

    你就知道动粗,看一眼就成的事情,你非要弄得这么血淋淋的。

    ” 张嘉田舔了舔嘴唇,有话要说,但是吸了一口气,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叶春好谁也不理了,起身走到门口,她把门一样的林子枫又推了开。

    出了客厅四处走了一圈,她最后带着一条洗净拧干了的大毛巾回来了,重新蹲到了雷一鸣面前,她用毛巾给妞儿擦了擦脸,然后抬头看着雷一鸣,说道:“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大包大揽,妞儿的头发都有酸味了。

    有热水吗?孩子身上这么脏兮兮的,都是细菌,不怕生病吗?” 说完这话,她料想雷一鸣也变不出热水来,索性自己又出去了。

    在楼上的浴室里,她发现了热水管子,拧开水龙头一放,竟还真放出了热水。

    连忙快步跑下楼来,她对雷一鸣说:“我给妞儿洗一洗。

    ” 然而雷一鸣并不肯把妞儿给她。

     她叹了口气:“你不给她洗,又不让我洗,那就让妞儿这么臭着?” 张嘉田这时走了过来,伸腿踢了雷一鸣一脚:“你能不能听话?” 雷一鸣被他踢得一晃,抬头望向叶春好。

    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苦笑了一声——也可能是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让妞儿趴在肩膀上,单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雷一鸣挪到了楼上去,和叶春好一起进了浴室。

     浴室的房门大敞着,叶春好调试好水温,接了一盆热水放在浴缸里,自己弯了腰给妞儿脱衣服洗澡。

    雷一鸣坐在浴缸边沿,扭头看着她的动作。

    张嘉田站在门口,进门时在桌上找到了半盒香烟,他抽出一根点燃了,慢慢地吸。

    忽然一抬头,他看见林子枫正坐在门旁的椅子上,便问道:“你找他有事?” 林子枫答道:“不是要紧的事。

    ” 张嘉田觉得林子枫这样赖着不走,有些奇怪,可自己又不是这一家的主人,也不好下逐客令——但他确实觉得林子枫有些碍眼。

    雷一鸣固然罪该万死,但张嘉田看他看惯了,倒不觉得他很多余。

     叶春好花了好些工夫,才把妞儿洗干净了。

    直起腰擦了擦湿手,她告诉雷一鸣:“我给她找衣服去,你别让她爬出来。

    ” 然后她出了浴室,抬头瞧见林子枫,也是一愣。

    愣过之后,她去开那立柜——柜子里也是一团乱,她翻了半天,才找出了妞儿的小衣裳。

     把妞儿从水里抱出来擦干净了,她把妞儿放到外面床上,给她穿衣穿裤。

    刚把妞儿收拾利落,雷一鸣就伸了手又要抱她。

    叶春好当即侧身在两人中间一挡:“你也洗洗吧!别把妞儿抱脏了。

    ” 说完这话,她见雷一鸣不动,便扭头急道:“你放心,我不会偷着把妞儿抱走。

    我保证!” 雷一鸣看着她,依然不动。

    于是张嘉田从天而降,一弯腰把他扛进了浴室,然后退出来“咣”的一声关了门:“你给我快点儿!” 叶春好看了张嘉田这个做派,觉得简直是粗鲁得没法说,但他又是一片赤心的护着自己,自己也绝不能挑理。

    浴室内有了哗哗的放水声。

    叶春好在房内床上坐了,低了头去看妞儿——妞儿今天号啕了许久,此刻就很萎靡地坐在床上,也不看人。

    看过了妞儿,她又瞟了林子枫一眼,发现这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单是那么看戏似的看着全屋的人。

     浴室内的水声响了好一阵子,末了传出了“咕咚”一响和“哎哟”一声,显然是里头的人摔了一跤。

    叶春好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去,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进去看一眼。

    ” 张嘉田没说什么,开门进去了,进去之后随即又关了门——门关了没有三秒钟,他又出了来,也走到那立柜前,把大小柜门都打开乱翻了一气。

    最后将一身衣裤卷成一团,他又回了浴室。

     等到浴室的房门再打开,他搀出了个热气腾腾的雷一鸣。

    雷一鸣湿着头发赤着脚,踉跄几步也跌坐到了床上。

    妞儿转向他,赖唧唧地叫了几声,他便对叶春好说道:“妞儿饿了。

    ” 叶春好不看他,只问:“妞儿现在都吃些什么?” “就是牛奶泡饼干。

    ” 叶春好听了这话,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站起身说道:“我去给妞儿弄点东西吃。

    ” 说完这话,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快步走了出去。

    留下房内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默然无语。

    

(六)

叶春好走进厨房,一无所获,甚至连点油烟都没蹭上。

    所以她在飞快地计算了路程和时间之后,一溜小跑着出了门,坐上汽车回了趟家。

     她从家里带回了白米菜肉和一个老妈子。

    老妈子小心翼翼地提着个小筐,里头装着蜂窝煤。

    重新钻回厨房里,老妈子负责点炉子烧火,她负责淘米切菜。

    老妈子是她的得力干将,两人都是动作飞快,然而她心急火燎,只觉得处处都慢。

    仿佛是过了大半天的光阴,她才盛出了一碗热粥来。

     粥煮得稀烂,米粒都已经不分明,混在其中的肉丁、菜叶也全没了本来面目,瞧着是不大好看的一碗。

    把这一碗放在了托盘上,她正打算端了托盘上楼去,可目光往锅里一扫,她停了动作想了想,放下托盘找出一只大碗,把锅中余下的热粥也倒了进去。

     额外带着两只煮鸡蛋,她端着托盘上了楼。

    匆匆忙忙地推了房门向里一看,她有些惊讶,因为发现妞儿挺着腰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顶白色的软帽子,并没有饿得死去活来。

    而张嘉田靠墙站着,还在摆弄那半盒烟卷。

    林子枫靠门坐着,跷着二郎腿,也还是一副看戏的姿态。

    至于雷一鸣——他躺在妞儿的身后,身体显得异常瘫软,眼睛斜望着窗外的天,没有表情,也没有活气,像是正在展示遗容。

     三大一小四个人,各干各的。

    她这么一进来,反倒像是打破了平静。

    张嘉田抽抽鼻子,看着她那托盘中一大一小的两只碗:“什么玩意儿?挺香啊!” “粥。

    ”她匆匆把托盘放到了床头的桌子上——桌子上面摆满东西,像要排兵布阵一样,她的托盘须得挤着放置。

    叶春好低头飞快地剥开了一个鸡蛋,她自言自语地说:“妞儿这么大的孩子,能吃好些东西了。

    ” 然后她把鸡蛋黄放进了小碗里,又端了碗用勺子不断地搅动,转身坐到了妞儿的跟前。

    她用自己的手帕围了妞儿的脖子,舀起了一点带着鸡蛋黄的稠粥,喂到了妞儿的嘴边,然后对着雷一鸣,说:“剩下那碗你吃吧。

    ” 妞儿吃了第一勺,又吃了第二勺,等叶春好喂出第三勺时,她张大嘴巴,连粥带勺子一起险些吞进嘴里。

    张嘉田见状,笑了一声,觉得挺好玩。

    而叶春好见妞儿露出了馋相,登时一阵心酸。

    眼角余光向旁一扫,发现雷一鸣坐了起来,靠着床头坐着,单只是坐着,全然没有去动那一大碗热粥的意思。

     这粥煮得过了火,看着确实不大好看,可叶春好自信它的滋味不坏,绝对委屈不了雷一鸣的嘴。

    这回她可不怕他闹脾气了,他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慢慢地喂妞儿吃了一碗粥,她又问妞儿:“妞儿渴不渴?妈给你点儿水喝呀?” 雷一鸣忽然说了话:“等会儿再给,现在她不喝。

    ” 叶春好故意不理他,解下了妞儿脖子上的手帕,顺手给妞儿擦了擦嘴。

    把小碗小勺放回托盘里,端起托盘对雷一鸣说道:“不吃就收走了。

    ” 雷一鸣还是没反应。

     叶春好看着他,就见他现在瘦骨嶙峋的,脸上没个正经颜色,额角还带着皮肉伤,哪还是四年前那个风华正茂的美男子?她想这人实在是个不懂好歹的,先前自己真心实意地爱他,他不当一回事,对自己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终于把自己打了个心灰意冷;如今自己看他可怜,把这么一大碗好粥都摆到他眼皮底下了,他又扭扭捏捏地有了志气。

    古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今有他雷一鸣不食叶米,真是好硬的骨头! 这么一大碗粥,还冒着热气呢,旁边还留着一个挺大的煮鸡蛋。

    叶春好把煮鸡蛋单拿出来,决定留着给妞儿。

    回头望向张嘉田,她问道:“那你吃不吃?我一点都不饿,这么一大碗,扔了怪可惜的。

    ” 张嘉田早就想吃了,这时立刻答道:“好,给我吧!” 叶春好又望向林子枫:“林先生要不要也尝一点?” 她说这话,无非就是客气客气,哪知道林子枫竟然一点头:“那就多谢了。

    ” 叶春好将大碗里的粥倒出了一小碗,给了张嘉田,余下的半碗,给了林子枫。

    两人几口把粥喝了,林子枫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叶小姐的厨艺,倒是很好。

    ” 叶春好微微一笑:“谬赞了。

    ” 然后她又问:“林先生常来这里坐坐吗?” “今天是第一次。

    ”然后他清了清喉咙,问道,“有茶吗?” 叶春好再次微微一笑:“不清楚,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到这里来。

    ” 张嘉田喝了这样又热又香的一碗粥,也觉得有些干渴,于是转身走回浴室,拧开水龙头灌了一气自来水。

    抹着嘴走出来,他问叶春好:“你看见妞儿了,妞儿也吃饱喝足了,接下来怎么办?咱们是把妞儿带走,还是放这儿让他继续养着?” 叶春好见妞儿吃饱了就又躺到雷一鸣身边去了,心里有点嫉妒,又有些安然,同时也疑惑——他能对女儿这么好,照理来讲,就不该是个真坏人啊! “留下吧。

    ”她低声答道,“当初……都是说好了的。

    ” “那咱们走吧!” 叶春好又一点头,见雷一鸣始终是无动于衷地低头坐着,自己有话也说不出,只得随着张嘉田,走出去了。

     两人带着叶家的老妈子,一路走出了公馆大门。

    叶春好都坐上汽车了,才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林子枫是不是还留在他家里呢? 林子枫其实也离开了雷公馆。

    他步行走过了一条小街,进了一家面包房,买了甜面包和三明治,以及玻璃瓶装的牛奶。

     他把这几样东西用大纸袋装好了,将它们带回到了雷一鸣面前。

    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他把纸袋送到雷一鸣面前,让他看了看:“我觉得,您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 雷一鸣确实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饭是在何时,更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

    林子枫转身把纸袋放到桌上,慢条斯理地撬开了牛奶瓶的瓶盖,又将包着三明治的薄纸剥开,最后将一根吸管插进玻璃瓶里,他转身搬来一把椅子,放到了桌前。

     “大帅,”他扭头望向雷一鸣,“请。

    ” 雷一鸣终于开了口:“我饿死了,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不。

    ” “那你想怎么样?更喜欢看我走投无路,抱着张嘉田的大腿下跪磕头?” 林子枫不再回答,只拍了拍椅背。

     雷一鸣犹豫了一下,把妞儿抱到了床里,然后自己向前爬到床边,单腿落地挪到了椅子上坐下。

    低头叼住牛奶瓶口伸出的吸管,他一口气吸了小半瓶牛奶,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又将一只小甜面包整个儿塞进了嘴里。

    而未等小甜面包落肚,他已经将一只三明治的尖角深深送进口中。

    拼命似的一口咬下半个三明治。

    他噎着了,扭头又叼了吸管吸牛奶。

    一大口牛奶猛吞下去,他透过了一口气,把剩下的半个三明治也填进了嘴里,然后又噎住了——没吃的时候,还没觉出饿来,他是越吃越饿。

     一口气将纸袋中的食物吃了个精光,他最后把叶春好留给妞儿的煮鸡蛋也吃了。

    最后把空了的牛奶瓶拿到手中看了看,他咬着吸管又吸了几下,吸出了一串呼噜噜的空响,只得放下瓶子作罢。

     林子枫一直在门旁坐着,这时忽然说道,“您这是何苦来。

    ” 雷一鸣转身面对了他,吃饱喝足之后,他的眼睛有了一点光彩:“子枫,妞儿的奶妈,是不是你使坏弄走的?” 林子枫答道:“是。

    ” “雪峰呢?” “我给他另找了一份好差事,您放心,他离了您也吃不着苦。

    ” “我管他吃不吃苦,离了我的人都他妈滚到地狱里才好,包括你。

    ” “我最近成为了无神论者。

    ” 雷一鸣垂下眼帘,身体向右靠着椅背,有点漫不经心:“你要是真想解恨,那要么杀了我,要么像张嘉田似的,隔三差五的过来打我一顿。

    我怕疼,你打我一顿,够我怕你好些天。

    别的,没用。

    ” “我就只是想和您谈谈。

    ” “谈你妹妹?还是没用!我可以拍着良心说,我对得起她!我将来就是死了,在阴间见了她了,这话我也说得出口!” 林子枫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点点头,轻声答道:“我知道。

    ”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子枫又想了想,然后答道:“没什么可说的,还是讲讲胜男吧。

    ” 雷一鸣心里骂了一句。

     林子枫讲了半个小时的林胜男,外面原本是晴朗的天气,生生被他讲成了大雨倾盆。

    最后他冒雨告辞了,留下雷一鸣坐在房内,就觉得鬼气从床底下弥漫开来,瘆得慌。

     第二天,林子枫没来,叶春好来了。

    他不理叶春好,叶春好也不理他,只是给妞儿带来了两身小衣裳,还有一打擦口水的围巾。

     第三天,叶春好没来,林子枫来了,给他带了一瓶白兰地和一包德国香肠,坐下来讲了四十分钟林胜男,讲完就走了。

    雷一鸣吃了香肠,把白兰地扔进了垃圾桶——跟着妞儿在一起,他不敢喝酒。

     第四天,叶春好还是没来,林子枫又来了。

    雷一鸣渐渐感受到了林子枫的威力。

    先前他想起林胜男,脑海中只有一个小女孩的印象;可如今林子枫用语言另塑造出了个新的林胜男。

    新的林胜男凄怨、哀痛,活在无尽的思念与绝望里,最后惨死于无休无止的剧痛中,流尽了全身的血。

    他不想听,不听不行,林子枫的个子摆在那里,两只大手伸出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摁在椅子上。

    他瞪着对方那张冷森森的白脸,因为确定对方那张冷漠面孔下,藏着无数匪夷所思的阴谋诡计,所以不敢造次,只能咬紧牙关硬听。

     第五天,他起了个早,觉着左腿像是又恢复了一些,便洗漱穿戴整齐,扛粮食似的扛着妞儿,锁好大门出去了。

    而叶春好这两天忙着给叶文健办理入中学的手续,办得很不顺利,今天上午才有工夫跑过来看妞儿,结果还吃了一记闭门羹。

     她怏怏地走了。

    林子枫下午来,也扑了个空。

     第六天,还是没人看见雷一鸣和妞儿。

    叶春好有点慌,怕雷一鸣带着妞儿偷偷跑到了天涯海角。

    叶文健这几个月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去考了几家中学,成绩都是一塌糊涂。

    她心乱如麻,有心让张嘉田帮忙去找雷一鸣,可又怕张嘉田的暴脾气,找到雷一鸣,又是一顿拳脚。

     第七天,她打算把这一天分成两半,上午带着叶文健去见中学校长,设法让叶文健入学;下午自己去雷公馆,如果还是没人,那么自己晚上就再去一趟。

     然而她打算归打算,等她清晨梳妆完毕,老妈子过来告诉他,说少爷跑出门玩去了。

    叶春好这才想起来,这小子近来考试考得一塌糊涂,性子却是越来越野了,分明在天津也没什么朋友,然而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道是能跑到哪里去。

     一拍梳妆台站起来,她怒道:“这个东西,真是无法无天了。

    今天把他找回来,我非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然后她吩咐老妈子:“把我那柄量衣服的木尺找出来预备上!” 老妈子含笑劝道:“少爷都是小伙子了,您还能真打啊?” 叶春好气得一晃脑袋,满脑袋卷发一颤:“不打不行了!” 与此同时,叶文健正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妞儿,身边是雷一鸣。

     他是前天在街上闲逛的时候,隔着一面玻璃橱窗,看见了咖啡馆里的雷一鸣。

    雷一鸣为了逃避林子枫,宁愿天天抱着妞儿在外面混着,在咖啡馆里也能一坐一上午。

    叶文健忽然见了他,兴奋得大叫一声,差点撞破玻璃冲了进去。

     叶春好总觉得叶文健是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却不去想那个小男孩在外面流浪了三年,怎么可能会没有变化?叶文健被她管得很不耐烦,看那个胡同口卖粮食的小流氓张二天天过来和他姐姐黏糊,也恨不得把他撵出去。

    种种的“不耐烦”和“恨不得”加在了一起,让他更爱这个落魄的姐夫了。

     姐夫被张二砸折了一条腿,不过没关系,骨头断了,还能长好。

    姐夫指使他往承德发了两封电报,他第一次到邮局发电报,也觉得很好玩,并且向姐夫发了誓,一定把这事保密到底,对他姐姐也不会说。

     此刻坐在长椅上,他对雷一鸣说道:“姐夫,我不想读书了。

    ” 雷一鸣答道:“不想读就不读。

    ” 他又道:“你将来要是还带兵当官的话,我跟着你当兵得了。

    ” 雷一鸣扭过脸来看了他:“你姐姐不会允许。

    ” “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听我姐姐的。

    ” “不听你姐姐的,听我的?” “你要是说得对,我就听你的。

    ” “那我让你跟我走,你跟不跟?” 叶文健盯着雷一鸣,嘴唇动了动,含着一个“跟”字,没敢往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