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灯
的大院落中了。

    他把车子推进了大门边的一间小屋内,关好了小屋的门和大门,然后说: “好吧,先到客厅去看看罗教授在不在。

    ”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夜色里,只隐隐地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树影,穿过了一条龙柏夹道的小径,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这是栋二层楼的房子,门前有着石阶,里面还透着灯光。

     跨上台阶,推开了一扇玻璃门,我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里。

    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到了电灯开关,于是,灯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间宽敞而漂亮的客厅内,墙边放着沙发,屋角有一架大钢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书房去找罗教授。

    ” 我坐了下来。

    他推开一扇小门走出去了。

    我忐忑不安地四面张望着,这客厅仿佛每一面都有着通往各处的小门,只有大门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垂着白纱镂空的窗帘。

    四周有份奇异的寂静,我觉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

    从清晨到现在,我就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何况又有那么多的感触、伤怀、担忧……现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妈妈共有的小屋内,好好地睡一觉。

     一声门响,我迅速地回过头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怪人不知从哪一扇门里跑了进来,圆睁着一对怒目,虎视眈眈地望着我。

    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乱发虬结的面孔又那么怪异,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咙口。

    他对我大踏步地冲了过来,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把我举起来,扔出房间去。

    但,他并没有碰我,只跳着脚吼着说: “谁让你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是我!”一个声音在另一扇门边响起。

    “怪人”回过头去,那个带我进来的青年正走进门来。

     “你?”怪人咆哮的目标转移了对象,他对那青年舞了舞拳头,“你为什么放她进来?谁叫你放她进来?” “她说要找罗教授,”那青年昂着头说,对怪人的咆哮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惊吓了她,罗教授。

    ” 罗教授!天哪!难道这个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妈妈心心念念要我来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惊异更超过了原先的畏惧。

    那位罗教授也瞪着我,然后,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头,用忍耐的口气说: “那么,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误会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

    无论如何,我现在应该赶快把自己介绍出来。

    于是,我说: “我姓孟,名忆湄,我是江绣琳的女儿!”江绣琳是妈妈的名字。

    “我母亲有一封信要我交给您。

    ”说着,我从手提包里找出了妈妈的信,递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个怪人像是突然触了电,我的自报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点成了化石。

    他微张着嘴,注视着我,半天都没说话。

    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抽出我手中的信,他迅速地拆开了信封,取出信纸。

    他的眼光在信笺上游移,他看得那么快,我相信他根本没有看清信里说些什么。

    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鲁地说: “你母亲怎么了?” “死——了。

    ”我说。

     他蹙蹙眉,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怎么会死?”他简短地问,“死在哪儿?” “子宫癌,”我也简短地回答,“高雄。

    ” “高雄,”他喃喃地说,像是在咒诅,又重复地说了一遍:“高雄。

    哼!”他望着我,发光的眼睛定定地停在我的脸上,迟疑了大约十秒钟,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说,“好吧,一切明天再谈,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嗯?”他那粗鲁的声调中有股突发的温柔。

    “你最好是马上睡一觉,嗯,你从高雄来的吗?” “是的。

    ” 他看来有些懊恼。

     “刚刚我开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责备地问。

    “假若不碰到中枬,你就准备在门外站一夜吗?” “噢,”我困恼地说,“你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 “哼!”他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青年,“过来!中枬。

    ” 那青年走了过来,对我温和地微笑。

     “带她上楼去!”罗教授用命令的语气说,又转向我:“喂喂,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孟忆湄。

    回忆的忆,水字边一个眉毛的湄。

    ” “孟——忆——湄——”他仿佛想把这名字记牢,接着就低低地叽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骂什么,可能对我的名字不大满意,然后他挥挥手说,“孟就孟吧,这不是什么好姓!中枬,带这个孟小姐上楼,皑皑隔壁的一间房间,知道吗?”对着我,他用同一种命令的口气说:“马上睡觉,明天我还有话和你谈!知道吗?” 我点头,嗫嚅着说: “可是……我,想先洗个澡!” “天哪,”罗教授不耐地喊,“怎么如此噜苏!”挥挥手,他嚷着说,“上楼去!上楼去!” 我迟疑地站起身来,那位名叫中枬的青年已经提起我的箱子,领先向一扇门走去。

    我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门边,我又回过头来,轻声地说: “明天见,罗教授。

    谢谢你收容了我。

    ” 他站着,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脸似乎痉挛了一下,那些虬结的须发微微牵动,锐利的眼睛闪过一抹近乎温柔的光。

    然后他掉转了身子,用背对着我,低低地发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咒语般的言语。

    自顾自地在一张沙发中坐了下来,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

     跟着那位青年,我从一扇小门出去,走进了另一间大厅内,这大厅大概是罗宅的饭厅,宽敞而整洁,有一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

    上了楼,是一条宽走廊,两边如公寓般分作许多房间。

    他带着我走向右面第三间,推开了门,开亮了电灯,微笑着对我说: “孟小姐,我想,罗教授已经等待了你好几个月了,这间房间是三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 我眩惑地望着室内,这是间小巧精致的卧房,一张单人的弹簧床,一个梳妆台,一个大的衣橱,一张玲珑而精致的书桌,上面放着盏小小的台灯,还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橱。

    床上被褥枕头都已齐全,书橱的顶上还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

    这一切的布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会到似的。

    我有些迷惑地转过头来,那位青年仍然对着我微笑。

     “还不错,是吗?这是完全仿照皑皑的房间布置的,皑皑是罗教授的女儿。

    ”他说,对我弯了弯腰,“孟小姐,欢迎你成为罗家的一员。

    我想我不打扰你了。

    明天见!”他向房门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话:“还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间。

    ” “谢谢你。

    ”我说,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因为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谁。

     “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怀疑,“徐中枬,中间的中,枬树的枬,木字旁一个丹心的丹字。

    ”他凝视了我几秒钟。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我们在罗宅的地位可能是类似的。

    好,以后有机会再谈吧!再见!” 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我站在房子的中间,望着那扇门阖拢,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再见。

    ” 我不相信他会听到我的道别。

    浏览着室内,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一种不真实感牢牢地抓住了我。

    这小房间太华丽,太舒适,太不可能是将属于我的!我把手指送到唇边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是真的了!我没有被拒绝,没有被嘲笑,却被安插在比我和妈妈的小屋强几百倍的环境中。

    走到窗边,我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推开玻璃长窗,一阵夜风夹带着强烈的花香对我扑面吹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神志恍惚地倚着窗子喃喃地问: “我是谁?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孤儿。

    我在什么地方?一个陌生朋友的家中。

    这——会是真的吗?” 夜风吹过园中的树梢,在我身畔徘徊。

    掠身而去的风声,依稀在低回地重复着我的句子: “是真的吗?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