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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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皑皑作了上次那篇谈话之后,我发现我和她之间是更加疏远了。

    她似乎在有意无意间避开我,就是在走廊和饭厅中碰到了头,她也很少和我说话。

    由于她的冷漠,我也失去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寻友谊的“雄心”。

    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时,都带着几分敌意和窥探的意味,常使我浑身不舒服,又满心不自在。

    可是,我的生活已经太充实,又太忙碌了,中枬和考大学两项,就可以占据我全部的思想和时间,我再也不愿意为其他的事来伤脑筋了。

     “我和中枬”,每每想到这四个字,我就能感到从体内流过一股暖流。

    是的,天冷了,冬风已起,黄叶纷飞,小树林里大部分是常绿乔木,何况台湾许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特性。

    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已使遍地铺满了落叶。

    和中枬坐在落叶堆中,凝视着那些叶子飘飘坠坠,一刹那间,可以盛满一裙子的黄叶,那份诗情,那份画意,真非笔墨所能形容。

    冷吗?不!当两人心头都充满了暖洋洋的热力,冬风与春风,又相差几许?有时,望着黄落飘零,我会冲口而出地念一句诗: “无边落木萧萧下,”中枬会立即接下去念: “不尽柔情滚滚来!” 他把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胡乱窜改,改得虽然不伦不类,却很贴合我们的实际情况。

    我笑了,他笑了,我觉得落叶也笑了。

     坐在花棚之下,我捧着一本教科书,全力集中思想想看进去。

    中枬坐在我对面,忙忙碌碌地把紫藤花编成一顶花冠,孩子的玩意儿!但他编得那么专心,那么有劲,会使你觉得他在制造一件艺术品!回到我的书本上,我默记着那些差一点点就意义大异的英文片语,暗中诅咒着创造英文的那个人,怎么会找到这么多的介系词,又用得如此广泛和类似!谁能分得清楚那些in,on,of,off,发音像小波打喷嚏。

    真要命!还是中国的文字好得多,总不会把脑子转得七荤八素。

    我蹙蹙眉,耸耸鼻子,撇撇嘴,摇摇头。

    怎么回事?那些片语就不肯钻进我的脑子里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中枬怎么了?为什么我情绪如此不稳定?我猛地抬起头来,中枬正好好地坐在我对面,隔着石头桌子,默默地注视着我。

     “五十五次!”他说。

     “什么?”我愣住了,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正在试验心灵感应。

    ” “什么心灵感应?” “我在心里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头来!” 多傻!不是吗?怪不得英文片语不肯跟我合作,原来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着嘴。

    然后,我笑了,他笑了,穿过花棚的冬风也笑了! 雨季来了,花园里整日是迷迷濛濛的一片。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云层压在屋檐和小树林的顶梢。

    彩屏在我室内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书桌旁边,和中枬分占着书桌的两端,烤着火,听着雨声,望着雨雾织成的网,静静地温习着功课。

    历史、地理、语文、英文、代数、三角……哦,老天!如果没有考大学的麻烦!风在林梢低吟着,像一支歌。

    雨在玻璃上轻敲着,像一首诗!他的铅笔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点使我把书本落进火里去。

     “收收心!”他说。

     “如何收法?”我问。

     “眼睛看着书,心里想着书!” 我的眼睛看着书,书上有一张讨厌的脸在望着我,我皱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个六角形。

    六角形的面积!天!让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么好听,雨那么好看!收集了雨丝,织成一面网,网住了他,也网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书上了!”他说。

     “噢,别太残忍!”我祈求地仰望着他。

     他的手指从我的额上滑到鼻尖上,然后落了下来,叹口气。

     “我想吻你,忆湄。

    ” “好的,把所有的学问都吻进我的肚子里,我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

    ” 他对我摇头。

     “你真不害羞。

    ” 我的脸蓦然发热,低下头,赶快把眼睛对正书本,目不斜视。

    但他的身子挨了过来,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压着我的,无数的吻,每吻一下,他轻轻地说: “这是英文,这是语文,这是历史,这是地理,这是代数……哦,还有三角、几何、英文文法和补充教材……噢,别动,补充教材比课本多一倍,现在才补到三分之一……” 一阵焦味,烟雾从脚下冒了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推开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里,一个小型火灾刚刚开始!我跳了起来,他拉住我,扯过床上的一条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阵乱挥,火灾扑灭了,幸未受伤,除了那条倒霉的裙子!我们相对站着,我瞪着他,他瞪着我。

    然后,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烧得旺旺的火也吐着红色的火舌笑了。

     在爱情的领域里,幸福似乎是无止境的,自从那次深夜谈话之后,没有了嫉妒,没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

    用欢笑堆积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

    用快乐填补了每一厘、每一寸的空间。

    一会儿的凝眸,一会儿的依偎,一会儿的别离……都有着各种不同的滋味。

    幸福之杯已经装得太满了,除了考大学的压力时时刻刻压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外力会使这杯子倾倒。

    可是,太满的杯子总会外溢,我不能让那杯子跟着所盛的东西同样增长。

    有时,我会觉得我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凭我,一个渺小的孟忆湄,似乎是无此资格的。

    但愿天不妒我! 随着冬日的来临,罗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罗太太和皑皑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轻易不走出门一步。

    罗皓皓,他是个变化最大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们都不再上门了。

    这,显然也使罗教授减少了许多工作,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久已不闻了。

    皓皓仿佛比过去喜欢待在家里些,但他不再缠我。

    只是,经常要带着那股嘲墟的神情,对我来上一句: “忆湄,你什么时候可以觉悟?” “觉悟?”我不解地问。

     “唔,当你发现你选错对象的时候,不妨再来找我!” “永远不会!”我笑着跑开。

    他拉住我: “忆湄,我常觉得你是个没心的女孩子,对于我的痴情,你似乎丝毫都不在意!” “你错了,”我站住说,“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颗心!” “已经给人了,对吗?” “不错!”我干脆地回答。

     “好吧!”他放开我,耸了耸肩,“看样子,我只好去跳河了!” 我大笑。

    说: “你永远不会跳河!” 他抱着手臂靠在走廊上,皱拢眉头,屏着呼吸,狠狠地望着我。

    我带着一串轻笑,溜向我的房间,他赶上来,帮我打开房门,像个绅士般对我一鞠躬,让我进去。

    我隐进门内,他低低地说: “见鬼!我嫉妒你的快乐!” 转过身子,他大踏步地走开。

    我倚在门上,望着他的影子消失。

    奇怪,难道他真的会如此“受伤”?那不该是他这种个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会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把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

    我走进房门,立即把他的影子抛开,我有那么多该想的事,实在无心去想他了! 小波选择了火盆旁边的一块位置,作它的“卧房”,现在,它已经长成一只硕壮的大猫了。

    只可惜,罗宅似乎没有什么老鼠,可以让它表演一下,偶尔,它只能在厨房里捉两只蟑螂,衔到我面前来炫耀一番。

    这样也总比什么都不捉好些,最起码证明它不是个完全的废物!我这个可怜的小残废,在罗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