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灯火阑珊

关灯
字、记不清面孔,纵是对面相逢也不相识的人作最后的无可避免的摊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钟。

     那个人虽有些遗憾,但仍很洒脱地很有绅士风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有死心。

    第二天我远远地跟着你和沙沙回家,远远地看着她跟你一起进了家门……” 那年过完生日后的那个周末,在老妈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后,才跟到N市出差、顺道来G大找我的沙沙相约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但是那时的我,神思不属,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从子默走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去打听他的确切消息。

    我去询问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学弟学妹,我不放弃任何一丝哪怕极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终,我得到的依然是无尽的失望。

    就连向凡,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些微的歉意和闪躲。

    因为,他也几乎一无所知。

    我只能苦笑。

     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夜夜入梦。

     从那年开始,每次回家,妈妈都费尽心思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着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爸爸还特地为我买了我一直渴望拥有的掌上电脑。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帮家里做做家务、打扫卫生、看看书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户,也割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

     而且我下意识地,一直躲避着素来威严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很忙,经常不在家,鬓边白发也日日增多。

    那时的他,因为战绩辉煌,从不徇私,已经从Z市的公安局长升为S省的公安厅长,在公安系统声名显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无法忘却,他一摞摞的奖状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泪和被欺骗后的悲伤换回来的。

     虽然我清楚:法,永远高于情。

    但是,我仍然无法原谅他。

     一如我无法忘却当年那个哀伤眼神。

     我更无法当什么都不知道般,回到原来那个惧怕他的威严,却独得他偏宠的小女儿的位置。

     所以在偶尔见到爸爸的时候,我都会默默无语,或只是简单地回复他的关心和问话。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她那略带忧戚的脸庞,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着,直入我的梦境。

     我轻叹一声,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释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么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释、想要怨恨的那个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那时的我,除了平静如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那时的我,除了学习,就在回忆。

     除了学习,还是回忆。

     “我就站在外面远远地等着,我打你的电话,一直关机。

    我当时还有一线希望,希望你出来,希望你能看到我。

    ”他的声音无限疲惫,“我每天都去你家门口,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你房间的窗口,可是你房间的窗帘始终紧紧地阖着。

    那几天,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来。

    ” “结果后来你爸爸回来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记性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走了过来,对我说,现在的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已经交了一个出色的男朋友,男朋友对你很好,而你呢,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远东的女儿,而我呢,一个阶下囚的儿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带嘲弄地说,“尽管你爸爸说得很委婉、很有礼貌,但他的意思,我听得十分清楚。

    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像我这样一个逃犯的儿子。

    ” 他仰起头神色寂寥地说:“我一直记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记得他在穿着囚衣见我的样子。

    其实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岁。

     “后来,我爸爸被判了十三年刑。

    Angel的妈妈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愿意等他。

    可是,Angel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会哭着打电话给我,‘哥哥,为什么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们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寂寥:“后来,我回了加拿大,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飞机的。

    再后来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来,把所有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都收了起来。

    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我也应该就此死心,彻彻底底地忘记你……” 以秦子默一向的骄傲,及那时的重重心结,当时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谅解。

     所以,他一直不谅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应。

     一阵一阵被狠狠牵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处。

     我的眼前反复晃动着的,是老爸略带歉疚的、探索的、复杂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对着略显淡漠和安静的我,总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反复多次,他看着我,张张嘴,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两年,尤其如此。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一幕。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擦肩而过…… “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回来了。

     “我来到了C市,我见到了爸爸。

    他身体很不好,事实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身体状况相当差,心脏也有问题,但是他看到我很高兴。

    你可能想象不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是在监狱的会客室里。

    可是我们都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后来,我去见童伯伯。

    ”他平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说,“人们往往容易陷入锦上添花的虚华,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宝贵。

    我爸被捕后,在我们的劝说下,不仅很快认罪,而且还交代出了连警方都没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讽,“涉案的所有其他人,异口同声指责我爸爸说谎,在他们看来,反正我爸爸曾经是个逃犯,多一项或是少一项罪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关系重大。

    那个时候,以前的上级、下属或是朋友,没有一个不离他远远的,从头到尾,只有童伯伯一个人,不怕被牵连,站出来仗义执言,四处为我爸奔走。

     “我经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怕我的身体不允许等太久,子默,忘记过去吧,从头再来。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过多久童伯伯也开始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

    我不愿意。

    我们一直就这样僵持着。

    虽然童伯伯待我很好,虽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

    ”他低头,淡淡地说,“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偿还。

     “后来,我爸爸心脏病突发,幸亏发现及时,费了很大力气才抢救过来。

    但是他从醒过来的那刻起,就拒绝吃任何东西,也拒绝跟我说任何话。

    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偏过头去,嘴角勾起一条淡淡的略带苦涩的弧度,“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过了没几天,童伯伯再次来劝我,那次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他看向远处,过了很久,重又开口,“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面对亲情友情和死亡的威胁,个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暗地里打听你的下落,如果如果你过得很好……”他再一次,看向天边的孤星,“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就此放心。

    ”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夏言居然都没有告诉我,你就在C市,你就在C大。

    而且事情就有这么凑巧,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离我这么近!我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说你经常去相亲,那么,你那个出色的男朋友呢?他为什么不陪着你?你们是已经分手了,还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消息对我的冲击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脸平静地站在我面前,一脸平静地说要去相亲。

    你大概已经将当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连同我,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下班以后,我推掉了很多的应酬,我对客户说,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可是从头到尾,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走进你们宿舍楼下的那个小树林。

    ” “我看着你下课,我看着你回宿舍,我看着你去相亲,我看着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着你跟同事还有学生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

    ” “只是你的笑容,已经跟我全然无关。

    ” “我请假跟着你回到G大,我一路跟着你,从馨园,一直走到当年那个操场,然后拼命用言语去伤害你。

    但是,我对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到头来,只不过像鞭子一样,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 “林汐,我早已后悔。

    ” “我赌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却输掉了你。

    ” 他的声音莫名的萧索:“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下来,我只不过是从终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 万籁俱寂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如水的月色中远远传来:“当年,我真的没有……” 我几乎无法继续下去,我的泪水沿着脸颊奔流。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我想听到他的回答,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半晌才开口:“在新加坡的时候,我想办法联系到了向凡。

    可是他跟我都很忙,临登机前,他才匆匆忙忙赶到机场来见我。

    七年多,这是他跟我第一次见面,他绕着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跟你的一模一样。

    ” 然后他就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向远处的点点渔火。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突然间,他反身紧紧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话音哽咽,他的泪汹涌而下。

    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他的脸上泪已成河,在我脸上奔流,奔流,再奔流。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

     我的泪悄然滑下,在脸上流淌,再流淌。

     他的唇,颤抖着贴在我的脸上,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片刻,他松开了我。

     我低头站着,任凭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地。

     我听到一个声音,略带哽咽地说:“汐汐,是我的错。

    ” 还是那个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请你给我一个后悔和愆赎的资格。

    ” “只要你愿意,该面对的,我一力承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