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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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群,那个沉默寡言而坏脾气的男孩子,从他踏入我家的大门,我们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时间,我们见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仿佛我们有着几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

    直到我读初中一年级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却扭转了整个的局面。

     那个夏季里,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游,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还有一个雇了多年的下女。

    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内,只有吃饭时才出来和健群见面。

    爸爸出门的第三天,寄回来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写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却是父亲的笔迹。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开信,走进餐厅里,谁知这封信一个字都没有写给我,完全是写给健群一个人的,全信叮嘱他照顾家和照顾我。

    由于信里对我没有一丝温情,使我觉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伤。

    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达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信封,顿时冷冷地抬起头来,盯着我说: “你没有权拆这封信!” “是我的父亲写来的,不是你的父亲!”我生气地说。

     “你以为我稀奇他做我的父亲!”他对我嗤之以鼻,“不过,你没有资格拆我的信。

    ” 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气愤。

     “我高兴拆就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妈妈也不是,你是个杂种。

    ” 他用怒目瞪我,双手握着拳,欲伸又止。

     “你是个小疯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

     “你妈妈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我站着,我不大会吵架,委屈一来,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泪,于是,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说不出话,而眼泪就越多了。

    我的眼泪显然收了效,健群放开了握着的拳头,开始不安起来,他耸耸肩,想装着对我的哭满不在乎,但是失败了。

    他对我瞪瞪眼,粗暴中却透着忍耐地喊: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什么,只会哭,一来就哭,读中学了还哭!” 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后,我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我妈妈就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才疯的,你们都是刽子手!” 说完,我掉转头,走回我的房里,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

    我躲在我的屋内,没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里来吃的。

    窗外,雷雨一直不断,电光在黑暗的河面闪烁,不到晚上九点,电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我蜷缩在床角,凝视着窗外的闪电,和那倾盆而下的雨滴。

    下女给我送了一支蜡烛来,灯光如豆,在穿过窗隙的风中摇曳。

    我躺着,许久都无法成眠,听着风雨的喧嚣,想着我那疯狂而死的妈妈,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胧睡去。

     我立即受到噩梦的困扰,我那疯子妈妈正披着头发,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茧。

    我狂喊了起来,挣扎着,大叫着……于是,我听到一声门响,接着,有两只手抱住了我,粗鲁地摇我,我醒了。

    睁开眼睛,我发现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弯中。

    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地盯着我,不停地拍着我的背脊: “没事了,思筠,没事了,思筠。

    ”他反复地说着。

     我不叫了,新奇地看着他,于是,他也停止了说话,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眼睛看来出奇地温柔和平静,还混合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然后,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上。

    站在床边,低头凝视我。

    电还没有来,桌上的蜡烛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脸隐显在烛光的阴影下,神情看来奇异而莫测。

    接着,他忽然对我微笑了,俯头吻吻我的额角,像爸爸常做的那样,轻声地说: “没事了,睡吧。

    雨已经停了。

    ” 可不是吗?雨已经停了。

    我阖上眼睛,他为我吹掉了蜡烛,轻悄地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这以后,我和他的关系忽然变了,他开始像一个哥哥般待我,但他也会嘲谑或戏弄我。

    时间飞逝,转瞬间,我已长成,而他也踏入了大学之门。

     他考上了台大,到北部去读书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岁那年,认识了一苇。

     一苇,那是爸爸一个朋友的儿子,家庭殷富。

    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在他父亲的公司中做事,卜居于高雄。

    由于我正困扰于大代数和物理化学等沉重的功课,他被请来做我的义务家庭教师。

     他和健群有一点相似,都是瘦高条的个子,但健群固执倔强,他却温文秀气,戴着副近视眼镜,不苟言笑。

    每日准时而来,对我督责之严,宛若我的父兄。

    他恂恂儒雅,极为书卷气,和健群的暴躁易怒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我从来没有把我少女的梦系在他的身上,因为他太严正不阿,缺乏罗曼蒂克的味道。

     十八岁,那是丰富的一年。

    暑假中,健群由台北归来,那天我正巧不在家。

    回来的时候,爸爸告诉我: “健群来了,在你的屋里等你呢!” 我跑进屋内,健群正坐在我的书桌前面,偷看我的日记。

    我喊了一声,冲过去抢下日记本来,嚷着说: “你不许偷看别人的东西。

    ” 他站起来,拉开我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望着我,然后把我拉近他,凝视着我的脸,说: “你就是心事太多,所以长不胖。

    ”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还做不做噩梦?” “有的时候。

    ” “是吗?”他注视我,吸了口气说,“你好像永远是个孩子,那样怯生生,弱兮兮的。

    但,我等不及你长大了。

    ”于是,他忽然吻住了我。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我早有预感。

    可是,当他和我分开后,我一眼看到悄然从门口退开的萱姨,和她脸上所带着的微笑,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寒栗了。

    我开始明白,我和健群的事,爸爸和萱姨间已有了默契,而早就在等待着了。

    这使我微微地不安,至于不安的确切原因,我也说不出来。

    可是,当夜,那恐怖的梦境又捉住了我,妈妈的脸,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狂叫…… 从梦中醒来,我坐在床上沉思,在浸身的冷汗和毛骨悚然的感觉里,我觉得我那死去的妈妈正在阻止这件婚事,我仿佛已听到她凄厉的声音: “思筠!你不能嫁给仇人的儿子!思筠!你不能接近那个男人!” 于是,在那段时期里,我迷迷茫茫地陷在一种情绪的低潮中,我提不起兴致,我高兴不起来,整日整夜,我都和那份抓住我的惶恐作战。

    也因为这惶恐的感觉,使我无法接近健群,每当和他在一起,我就会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恐怖的阴影,罩在我们的头上,使我昏乱,使我窒息。

     我的冷淡曾那么严重地激发了健群的怒气,他胡思乱想地猜测我冷淡他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发我的脾气。

    他个性执拗而脾气暴躁,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就会使他暴跳如雷。

    一天,他坚邀我去大贝湖玩,我不肯,他竟抓住我的两只手臂,把我像拨浪鼓似的乱摇,一直摇得我的头发昏,他才突然停止,而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喃喃地说: “对不起,思筠,对不起。

    ” 整个的暑假,我们就在这种易怒的、紧张的气氛中度过。

    在这段时期,一苇仍然天天来教我的功课,健群和他谈不来,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钟摆”。

    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和钟摆一样地规律。

    暑假结束,健群又束装准备北上。

    奇怪的是,我非但没有离情之苦,反而有种类似解脱的快乐。

    他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在我的房间中,他猛烈地吻我,我被动而忍耐地让他吻,但,却隐隐地有犯罪的感觉。

    下意识中,我觉得我那疯子妈妈正藏匿在室内的一个角落,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使我对接吻厌恶,仿佛这是个刑罚。

    于是,忽然间,健群推开我,望着我说: “你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嘛。

    ”我说。

     他凝视我,研究地在我的脸上搜索。

     “有时,我觉得你是个毫无热情的小东西,”他说,“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 我瞠目不语。

     “思筠!”他把我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

    “你知道我爱你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爱我吗?” 我张大了眼睛望着他,半天都没有表示。

    他显得不耐烦了,他一把拖过我,用两只手捧住我的脸说: “如果你弄不清楚,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让我来教你如何恋爱,如何接吻。

    ” 他的头对我俯过来,狂热而猛烈地吻住了我,那窒息的热力使我瘫软无力,我不由自主地反应着他,不由自主地用手环住他的脖子。

    我感到心境一阵空灵,仿佛正置身于飘然的云端……但是,我忽然打了个寒战,推开了他,我环顾着室内,我又觉得妈妈正在室内,恐怖使我汗毛直立。

     “你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健群问。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 健群凝视我,然后说,“你同意我们先订婚吗?” “我们是兄妹。

    ”我随手抓来一个借口。

     “我姓罗,你姓徐,算什么兄妹,我已经查过了,我们是绝对可以结婚的。

    ” “等——我大学毕业!” 他望着我,皱拢了眉头,接着,他就放掉了我,回头向门外走,一面说: “希望我寒假回来的时候,情况能够变好一点。

    ” 寒假很快就来临了,我们的情况并没有变好,相反地,那种紧张的情形却更严重,他变成了对我的压力,他越对我热情,我就越想逃避。

    而在内心深处,我又渴望着接近他。

    我自觉像个精神分裂的患者,当他疏远我时我想念他,当他接近我时我又逃避他。

    这种情况造成的结果是他性情恶劣,脾气暴躁,随时他都要发脾气,事后再向我道歉。

    我则神经紧张,衷心痛苦。

    我无法解除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犯罪感。

    妈妈那苍白的脸,和突出的眼睛飘荡在任何地方,监视着我与他。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成大。

    四年大学生活,一纵即逝。

    我依然经常回高雄和健群见面,依然维持那种紧张而胶冻的状态。

    健群已经毕业,为了我,他放弃了北部很好的工作,而在南部一个公营机构中当了小职员。

    一苇也常常来我们家,他不再教我功课,却常常坐在我们的客厅中,看报纸,听唱片,一坐三四小时闷声不响。

    谁也不知他的来意,他也不要人陪他,仿佛坐在我们的客厅中很能自得其乐。

    有一次,健群狐疑地说: “这家伙八成是在转思筠的念头!” 我失声笑了,因为我怎么都无法把一苇和恋爱联想在一起。

    可是,健群却留了心,下次一苇再来的时候,健群就故意在他面前表示对我亲热,甚至于揽我的腰,牵我的手。

    但,一苇却神色自若,恍如未觉。

    于是,我们就都不在意他了。

     一晃眼,我已大学毕业。

    那天,我们全家开了一个圆桌会议,讨论的中心,是关于我和健群的婚事。

    看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我又强烈地不安起来。

    我缩在沙发椅里,垂着头,咬着大拇指的手指甲,一声也不响。

    他们谈得越高兴,我就越惶惑。

    最后,萱姨说: “我看,就今年秋天结婚算了,把健群现在住的那间房子改做新房,反正房子大,小夫妇还是和我们这老夫妇住在一起吧,大家热闹点儿。

    ” “我想到一个问题。

    ”爸爸笑着说,“添了孙子,叫我们爷爷奶奶呢?还是外公外婆呢?” 于是,他们都大笑了起来,似乎这问题非常之好笑。

    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种惶恐的感觉愈加强烈。

    忽然间,一股寒气爬上了我的背脊。

    我茫然四顾,又感到妈妈的眼睛!冷汗从我发根中冒出,我的手变冷了。

    于是,我猛地跳了起来,狂喊了一声: “不!” 所有的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我领略到自己的失态,嗫嚅着说: “我——我——暂时不想谈婚姻。

    ” 健群盯着我,问: “思筠,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想结婚。

    ”我勉强地说。

     健群的脸色变白了,他的坏脾气迅速发作,咬着牙,他冷冷地望着我说: “你不是不想结婚,你只是不想嫁给我,是不是?我知道了,你在大学里已经有了称心如意的男朋友了,是不是?你不愿嫁给我!是不是?” 我头上冷汗涔涔,心中隐痛,我挣扎着说: “不,不,不是……” “思筠,”爸爸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萱姨一直以研究的神情冷静地望着我,这时,她忽然温和地说: “思筠,你的脸色真苍白,你不舒服吗?如果我建议你去看看医生,你反不反对?” “医生?”我皱着眉问。

     “是的,我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是个心理医生,如果你去和他谈谈,把你心中的问题告诉他,我想,他一定会对你有点帮助。

    ” 我望着萱姨,突然爆发了一股强烈的怒气,我站起身,直视着她的脸,心中翻涌着十几年来积压已久的仇恨,这仇恨被萱姨一句话引动,如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止,我大声地叫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以为我有神经病!以为我和妈妈一样疯了!我不嫁健群,就是我有病,是吗?我为什么该一定嫁给他?你们认为我是疯子,是吗?你们错了,我不会嫁给健群,我永不嫁给他!我恨你们!你们三个人中的每一个!我恨透了!恨透了!恨透了!”我蒙住脸,大哭了起来,返身向我的房间跑,跑了一半,我又回过头来,指着萱姨说,“你不用逼我,你和爸爸使妈妈受刺激而疯狂,而死亡,你们是一群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我恨了你们十几年了!你现在想再逼疯我?我不会疯!我永不会疯!”我跑进屋内,关上房门,眼前金星乱迸,脑中轰然乱响。

    扶着门把,我的身子倚着门往下溜,终于躺倒在地板上,昏昏然失去了知觉。

     我病了一段时期,发高烧,说呓语。

    在医院里,我度过了整整一个秋天。

    当我恢复知觉之后,我是那样期望能见到健群,但是他从没有到医院里来看我,失望和伤心使我背着人悄悄流泪。

    可是,爸爸来看我时,我却绝口不提健群。

    爸爸常到医院来,萱姨却一次也没来过。

    对于我上次的那番话和健群与我的婚事,爸爸都小心地避免谈及。

    当爸爸不来的时候,我就寂寞地躺在白色的被单中,瞪视那单调而凄凉的白色屋顶。

    于是,一天,一苇来了。

    他坐在我的床前达三小时,说不足五句话。

    但,我正那么空虚寂寞,他的来访仍然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然后,当他起身告辞时,却突然冒出一句意外的话来: “思筠,你病好了,我们结婚吧。

    ” 我一愣,他的神色安静而诚恳,斯文儒雅的面貌像个忠厚长者。

    我愣愣地说: “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不错,”他点点头,“怎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这个求婚完全出乎我的意外。

    可是,想起健群居然不来看我,想起萱姨的仇恨,想起那个我极欲逃避的“家”。

    我流泪了,在泪眼婆娑中,我默默地点了头。

     我的病好了,形销骨立。

    我原本就太瘦弱,如今更是身轻如燕,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出了院,我回到家里,竟然没有看到健群,萱姨仍然用一贯的温和来待我,也不再提起健群。

    冬天,我和一苇结了婚,健群没有参加婚礼。

    直到我婚后,爸爸才透示我,自从我发脾气大骂的那一天起,健群就离家远走,一直没有消息。

     婚后的一天,爸爸来看我,在我的客厅中,他执着我的手,诚挚地说: “思筠,你母亲不是因为萱姨而疯的,她是为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