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红尘里打滚太累了,要是可以,我情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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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佛哥是把好手,尽全力攻击,那个乌戎人竟有些招架不住。

    她出拳如风,一勾一扫之间打脱了他的罩面,再待追击,却被一个身量颇高的人一把掣住了手肘。

    那人也没说话,轻巧利落地一抬,将她抬得倒退了五六步。

     皇后站在阶下回身看,“不要惹事。

    ”将她招回身边,相携进了店内。

     佛哥还是气哼哼的样子,扬声对酒博士道:“来一角子酒,送进房里去。

    ” 同行的人都看她们,那个高个子摆手示意照做,将风帽取下来,露出一张清冷寂寥的脸,正是崔竹筳。

     秾华脚下未停,请店里博士带她们回房,一进门便解下了鹤氅,急急问道:“如何?” 佛哥呲牙咧嘴挽起袖子,刚才被崔竹筳抓了一下,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凑到灯下看,手肘部位竟青紫了一大块。

    她将小臂递了过去,“咱们真小觑了他,崔先生深藏不露,功夫看来很了得。

    ”转头问金姑子,“你可看见刚才那人?” 金姑子点头说看见了,忡忡对秾华道:“春妈妈被带走那天,我们同那些御龙直交过手。

    虽然混战一气,但那些人的脸我还有些印象。

    刚才佛哥打脱了那人的面罩,要是没看错,正是其中之一。

    ” 秾华听了木木地坐了下来,虽然不敢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

    如果不花心思,可能永远不会发现真相。

    她疑心崔先生有变,便开始多方的试探。

    他说来接应的都是绥国人,可当她随意问起建安城中一些家喻户晓的事,竟有人答不上来。

    现在佛哥和金姑子又认出,他们之中有假冒御龙直带走春渥的人,这说明什么?崔竹筳和春渥的死看来是难脱干系了。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应对,金姑子叫了声公主,“婢子现在担心,我们恐怕已经落入乌戎人手里了。

    崔先生说不定是乌戎的奸细,春妈妈也是他害死的。

    ” 她的心直往下沉,大睁着两眼,眼泪扑扑地落下来,“崔先生是教导我十年的恩师……” 她们知道她难过,可人心本就说不透。

    现在的世道,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真正肯为人披肝沥胆的哪里去找?其实也没什么,各为其主罢了。

    别说十年,潜伏一辈子的也不少见。

     佛哥卷了帕子来给她擦脸,低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公主快出主意,我们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 她定了定心神道:“不能再跟他走了,我们要想办法逃离,不过走之前我要替春妈妈报仇。

    你们去马厩备好马,等我事成之后同你们汇合。

    以两柱香为限,如果逾时我逃不出来,你们就一直往南去,不要管我。

    ” 金姑子骇然说不行,“我们一道出了城,就要一道回绥国。

    公主不能只身犯险,你可看见佛哥手臂上的淤青?只不过被崔竹筳轻轻抓一把,就成了那副模样,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知道公主和春妈妈感情深,如果春妈妈还活着,定然也不愿意看见公主意气用事。

    你听婢子说,如今的局势,保住了自己最要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 “将来我到哪里去找他?”她含泪道,“若真能分道扬镳,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难道要我忘了乳娘的死么?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 她回身把包袱打开,里面有一袋首饰和金银角子,取出来塞在了金姑子手里,“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一起出死入生多少回,我没什么可留给你们的,这些东西收好,够你们以后生活的了。

    我这次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办成,你们不用劝我。

    我死了没关系,十八年后再相逢,你们别忘了我就行。

    ” 她这么说,叫金姑子和佛哥很不好受。

    金姑子道:“反正前途渺茫了,即便回绥国也生死未卜,公主既然想杀他,我们舍命陪君子。

    我去把他邀来,合三人之力,也许能成功。

    ” 她却摇头,“你们在,他有戒心,反倒不好下手。

    过会儿我自己去找他,趁他不备时刺杀他,胜算还大一些。

    ”她拔下头上笄钗,双股的老银,试了试,很是坚硬结实。

    重新插在发间,她笑了笑,皎皎若明月的脸,眉眼间有道绚丽的辉煌。

    她说,“如果有幸,就随你们一同离开。

    如果运气不佳,我折在里头,正好去找我爹爹和乳娘,我也不亏。

    ” 金姑子和佛哥哭起来,“这又是何必呢。

    ” 她们不懂,她真的已经生无可恋了。

    原本心如死灰,得知了乳娘丧命在崔竹筳手里,突然又燃起一星微茫,激发了她的斗志。

    只是可惜了与崔竹筳的十年师生情,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睿智从容,不染尘埃的智者。

    她尊敬他,也相信他,失去了乳娘,他是她最后的一点安慰。

    可是却如此讽刺,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居然是个高手,佛哥能够以一敌四,却被他轻描淡写一挥,脚下连站都站不稳。

    还有那些凭空冒出来的黑衣死士,他们为什么都听他号令?在城中时他还遮掩,出了城便全部暴露了。

    多不简单的一个人,他心平气和地下了一盘大棋。

    她曾经恨过云观,现在拿崔竹筳与他相比,崔竹筳可恶的程度更胜他千万倍。

     至于皇城里的那个人……想起他,现在只剩无限的惋惜。

    终究是没有缘分,一次次的误会,一次次的错过,都是命。

    即便知道杀害春渥的真凶是崔竹筳,他们之间的矛盾依旧存在。

    不过是从急症转为溃疡,留下绵绵的无边的痛,还在那里。

     不去想了,反正不可能再回去,她必须往前走,因为早就没有退路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安坐下来,知道是店里博士送饭菜来了。

    金姑子过去开门,崔竹筳尾随在酒博士身后,她回头望一眼,让了让,请他进门。

     秾华还和平常一样,叫了声先生,“你吃过了么?” 他说没有,她抿唇一笑道:“那就在这里用吧!”回身给她们使眼色,“你们也别饿着,去吃些东西,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们知道她的计划,嘴里应是,脚下踟蹰。

    又怕被崔竹筳看穿,未敢多言,却行退了出去。

     屋里燃了炭盆,很暖和,她请酒博士再添副碗筷,一面道:“先生这两日受累了,都是为了我,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把罩衣脱了罢,坐下说话。

    ” 她脸上笑意融融,让他想起多年前在绥国时的情景。

    李家宅邸修建了专门的书房供她读书,前有碧波后有茂竹,景致很怡人。

    仲夏时节门窗大开,她就坐在那片凉风里,喃喃吟诵着“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丱发参差,红丝绾就。

    偶尔抬眼一笑,笑容如春水,可以涤荡人心。

     光阴似箭,转眼她长大了,经过了历练,又有另一种沉着的美。

    他待她,既有儿女情,又怀着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迁就。

    彼此太熟悉,她的喜怒哀乐,他似乎都可以感同身受。

     他解了罩衣随手搭在椅背上,与她对坐。

    她替他斟酒,递过来道:“今天真好险,过城门的时候我以为会被盘问的,所幸那些文书上只有名目,没有画像。

    ”与他碰了碰杯,青瓷的酒盏贴在朱红的唇上,歪着脖子问,“明日往哪里去?人这么多,先生不觉得太张扬么?” 她袖中有清香,离得近,被炭火一蒸,醺人欲醉。

    他勉力自持,边布菜边道:“眼下还没出汴梁地界,万一禁军追来,人多好抵挡一阵。

    待离开东京就可以分散开了,我带你去庐山,金姑子和佛哥,就托他们送回绥国吧!” 所以他还打算杀了她们两个,她们不死,庐山的行踪会被暴露,是这样吧?真是好算计,步步为营,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

    她嗯了声,袖中的手指紧紧握了起来。

    略停顿一下,将酒盏搁在桌角,细声道:“先生想好了么,真的要随我去庐山?先生是能人,不应该被我连累的。

    ” 他却一派淡然,“我不想做大官,不要扬名立万,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今天风光无限,明天也许就成了刀下亡魂,何必挣那浮名。

    倒不如隐退,打打渔,种种稻,悠闲度日。

    ” 可他所说的悠闲,却要用别人的性命换取,他没有负罪感,果然是个残忍的人。

     秾华轻轻一叹,“可惜乳娘不在了,她要是还活着,跟我们一起去庐山多好。

    ” 他静静看她,温声道:“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总有一个先走,一个垫后。

    ” 她说:“那先生呢?先生能陪我到几时?” 她总能在不经意间触动他的心弦,对于她,以前只能远观,因为国家利益远高于个人感情。

    现在呢,云观死了,乌戎面前他又有正当的理由离间她和殷重元,她落了单,轮也应该轮到他了。

     他如今看她,并不觉得隔着天堑,她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

    他鼓起勇气站起身,伸手搀扶她,她是纤细娇脆的身段,堪堪到他肩头。

    他犹豫着牵起她的手,“我想一辈子陪着你。

    ” 她慢慢绽出笑容,羞答答的,分外妖娆。

    他心里有些高兴,试着拥抱她,她并没有拒绝。

     他不止一次憧憬过这种际遇,甜蜜来得太迅猛,简直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身量高,不得不弯下腰,以便同她靠得更紧密,可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从颈间扩散向大脑和四肢。

    他吃了一惊,慌忙推开她,见她手里攥着一支发钗,有血从她掌根滴落下来,她依旧笑靥如花。

     他感到不可思议,拿手捂住了伤处,可是血太多,根本压制不住。

    他一阵晕眩,“为什么?” “为了乳娘。

    ”她眯眼看着他,“你这乌戎狗,杀了我乳娘。

    ” 她终是知道了,他原以为能瞒得久一些,等安顿下来,她慢慢喜欢上他,也许过去的种种都可以不计较了。

    无奈造化弄人,想从汴梁城里出来,没有他预计的那么简单。

    他必须花大量的人力去查探布置,结果无意间露了馅,被她发觉了。

     他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也没有那个力道去解释了。

    他回身往外,匆忙喊了声“来人”。

     人是来了,却不是他的下属,黑压压一屋子,全是御龙直。

    他退后两步,背靠在门框上,心里知道大势已去,赌输了,有点遗憾,但是不后悔。

     艰难地转过头看她,她一脸的震惊,大概没想到这些班直会从天而降吧!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其实要扣住她以求脱身不是难事,可他没有那样做,他不能学云观。

     她下手真狠,半尺长的簪子从颈部斜插下去,可能是穿透了他的喉管,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原本他还想告诉她,他一直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可惜嘴唇翕动,再怎么努力都出不了声了。

     两个御龙直想上前羁押他,他单手就能将他们击退。

    然而血流得太多,有种覆水难收的无奈感。

    眼前的人影已经开始分散,他摇摇欲坠,只得用尽全力支撑住。

     到最后说不出话,是为了惩罚他曾经的巧舌如簧吧!他哀凄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真心话,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幼年失怙,是母亲一人拉扯他长大。

    他十三岁时名动京师,十六岁官拜资政殿大学士。

    后来奉命诈死,南走建安,接近云观,是为了将来等他克承大统,好在钺国渗透进乌戎的势力。

    他的一生,曾经绚烂夺目,然后归于平淡,平淡得几乎忘了他自己。

    他看透了世态炎凉,对权力没有过多的留恋,反倒更渴望亲情。

    半年前,也就是她封后的六月,他母亲病逝了,那时他的首要目的就已经不是帮助乌戎了。

    他想带她走,远远离开禁庭,所以不得不算计云观、算计贵妃、算计殷重元,甚至是算计她……追根究底,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但是在相距一步之遥的时候,他还是失败了。

     他知道,最令她憎恨的是他杀了春渥,不杀怎么办?怎么让她死心?怎么让她决定离开?他急于求成,不在乎不择手段。

    让她那么伤心,他也觉得对不起她。

    现在死在她手上,总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

     他依旧眷恋,想靠近她,感觉寒意从脚底往上漫延,身体有千斤重。

    金姑子和佛哥把她护在身后,他隐约看见她厌恶的眼神,忽然感觉灰心。

    勉强再往前挪一步,突然似被重拳击中,低头看,一柄淬了龙纹的剑首闪着寒光,穿透了他的身体。

    她就在眼前,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他伸出手想去够她,但是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来。

    她偏过头,临别亦全无留恋。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他这一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到死都没有参透。

     一室寂静,过了许久,她才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手里的簪子带了血,握得太紧,时候长了血液凝固干涸,她奋力想分开,却没有那个力气。

    她把崔先生给杀了,到现在才觉得害怕和痛心。

    终于连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失去了,她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太残酷,为什么要她来面对?在她把后路全断绝了,禁中的班直到了,来抓她了。

     录景也没有料到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有一场拼杀,拿住崔竹筳交官家法办,然后给贵妃来个杀鸡儆猴……结果崔竹筳死在了皇后的发簪下。

     皇后身上沾染了血,那血沫子在鹅黄的旋裙上绽开了花,未到荼蘼,开得极其灿烂妖艳。

    皇后的脸色惨白,唇却红得悍然,仿佛拿血描摹,下一刻就要入魔道似的。

    他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叉手行礼,“圣人,臣来晚了,本不该劳圣人动手……” 她没有理睬他,看着满地的血迹,迟迟调转过视线来,“要抓就抓我一人吧,让金姑子和佛哥走。

    ” 她们自然坚持说不,她摇头道:“你们跟着我只有担惊受怕,不如各自超生。

    照我先前同你们说的做,不要再让我重复了。

    ” 她们依旧哭着不愿同她分开,录景喟然道:“还是听圣人的话吧,如今两国正交战,以你们的身份,留在禁中是个话柄,不但保护不了圣人,还会给圣人招来祸端。

    ” 她们听了录景的话惶然看她,一时没有了主张。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唇角费力地一扬,“不要紧,连人我都敢杀,以后还有什么事难得倒我?听我的话,你们去吧,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 金姑子和佛哥见她主意已定,终也无可奈何。

    一步三回头地走进院子,那里有她们事先准备逃命的马。

    翻身上去,原地盘桓了一阵,狠下心一抖缰绳,融入了茫茫夜色里。

     秾华长出了一口气,再看地上的崔竹筳,对录景道:“帮我找口上好的棺材收殓他……他终归是我恩师。

    ”然后问那些御龙直,“枷呢?给我拷上吧!” 录景的身子顿时矮下去半尺,呵腰道:“圣人千万别折煞了臣等,官家从未说要治圣人的罪,只下令找到了圣人,将圣人带回禁中。

    圣人的吩咐,臣立刻命人去办。

    这两日颠簸受苦,圣人也该歇歇了。

    臣早就预备了马车,外面风大,请圣人上车,稍阖阖眼就回到大内了。

    ” 她现在舍得一身剐,让她如何她就如何。

    车内地方狭小,没有换衣裳,血腥气四处弥漫,闻久了有种甜糯的清香。

    她靠在锦垫上昏昏欲睡,睡梦里一会儿有春渥,一会儿有云观,还有爹爹、崔先生和阿茸,把曾经最亲近的人都想了个遍。

    半梦半醒间还在惆怅,那些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天地间只余她,今后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夜间门禁紧闭,待到宣德门前,录景下马叩击,马车直驶进了内城。

    穿过大庆殿,宫门太多不能畅通行驶,需请她步行。

    她也不在意,跟着录景走在夹道里,仰头看天,天上月牙那么远,浅的得像一根线。

    天太冷了,多厚的披风都挡不住严寒。

    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是呵气成云,原来她还活着。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