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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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教坊外。

     他竟然这么早便来了。

     他们只有十余步之遥,这般必会碰上。

     那一瞬间,明苏的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出奇清楚,几个念头瞬息闪过。

     郑家抄家便是程池生带人去的,他极有可能见过阿宓。

     郑宓发觉明苏越发紧张了,自然疑惑,转头看她,便被她骤然带进怀中,按在了一旁的柱上。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但郑宓本能地信任她,并未出声。

     明苏用身子掩着她,可她比郑宓年幼五岁,个头也要矮一些,并不能挡得很好。

     于是她伸手覆上郑宓的脑海,将她按到肩上,自己也凑到她颈间,低声道:“来了……” 两个字,郑宓便明白了,她也紧张起来。

     明苏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郑宓的紧张又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她这才发觉明苏是全然照搬了方才那些男女的模样,可身子却僵硬得如她身后的柱子。

     倘若走近了看,必然会发现破绽的。

     郑宓屏住呼吸,将手伸入明苏的大氅中,揽住她的腰。

     明苏倏然间睁大眼睛,更僵硬了,她颤着声,低低地唤:“阿宓……” 她竟是什么都不懂。

     程池生越走越近了。

     郑宓着急,隐隐又觉明苏的模样很可爱。

     稍稍朝明苏的颈间凑了凑,双唇轻轻地滑过明苏修长的颈。

     明苏瞬间便抱紧了她,身子也软了下来,呼吸停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剧烈的心跳。

     郑宓在她颈间又蹭了蹭,余光瞥见那人走近了,她哑着声道:“公子不要在这里。

    ” 程池生从她们身后经过,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了一眼,又望向前方,走了过去。

     明苏又紧张,又很不解身体中的异样,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也不知该怎么答,想起方才在二楼听到的,干巴巴地念了一句:“小美人不要害羞。

    ” 听起来不像是在寻花问柳,倒像是寻道问佛。

    幸而她声音低得只郑宓听清她说什么了。

    郑宓的眼中顿时盛满了笑意。

     过了片刻,郑宓道:“好了……” 明苏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惊魂甫定地望着她,又朝楼梯看了一眼,程池生已不见了人影。

     他上了楼,发现人不在,必然会下楼来寻。

    她们得赶紧走。

     明苏扯住郑宓的手,道:“快走……” 几步间走出正门,门边立着一名管事,冲着明苏行礼,明苏一颔首,便张望门外。

     玄过还没来! 可她们等不得了。

    程池生在二楼不会耽搁多久。

     恰有一公子大步走入教坊,他的车还停在路边,车夫正欲将车赶到后院去。

    明苏又朝远处一望,依旧没有玄过。

     耽搁不得了。

     明苏与郑宓走过去,低声冲那车夫说了几句,车夫自不肯将主家的马车借与她们,明苏没多言,自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那车夫眼睛一亮,又见二人衣衫华贵,且是自教坊中出来,想来身份显赫,忙接下银票,将缰绳交给了明苏。

     二人立即一人坐定,一人驾车,调转马头便走。

     门口那管事见了这过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心道兴许是贵人起性在玩闹? 马车绝尘而去,很快便望不见了。

     马车跑得飞快,还得留意不要撞上行人。

    明苏聚精会神地拉紧缰绳,望向前方,耳边郑宓为她指路。

     她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出了城便好了。

     出了城能去之处便多了。

     日头西斜,凉意愈盛,越靠近城门,出城的百姓便越多,渐渐拥堵起来,马车快行不得了。

     明苏干脆下车,牵着马走。

    她被人群裹挟,顺着人流往外。

     郑宓坐在车中。

     城门两侧肃立着甲胄加身的士卒,穿过城门之时,一名校尉高声道:“时辰到,关城门!” 明苏回头,穿过众多百姓,看到一匹快马自远处冲来。

     她加快了步子,守门的士卒开始以长矛赶开还未来得及出城的百姓,两侧城门渐渐闭合。

     “暂停关门!”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自远处高声喊道。

     可他却迟了一步,城门轰然合上。

     城门一旦合上,除了皇帝手谕,无人能开。

     明苏没有停,也没再回头,随着人群走,大风吹来,身上凉飕飕的,她才发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们成功逃出来了。

     明苏看着前方苍凉宽阔的官道,太阳下坠,只余云霞遍天。

    官道上有马跑过,在余晖中,扬起尘土漫天。

     明苏却牵着马只知一味地往前走。

     身边的人群渐渐地少了,不知不觉便只剩了她一人一马一车,前方是望不到头的官道荒野,与远方模糊的群山,天边落单的大雁鸣叫,明苏攥紧了缰绳,依旧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

     明苏怔怔地止步,回头,看到郑宓掀开了车门,她又抬了抬眼,远处的长安城在斜照秋晖中恢宏壮观,城头上一个个挺身站立的将士,随风猎猎的旗纛,还有城中那座皇宫,是她生长之地。

     明苏自然是想与郑宓走的,可到这时,不知为何,一股离别悲切涌了上来。

     她到底才十四岁,一朝离开生长之地,奔赴异土他乡,难免不舍害怕。

     “阿宓,我们去何方?”明苏问道。

     郑宓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从车上下来。

     明苏紧张,唯恐她瞧出她方才的片刻伤怀,误会她不想同她一起走,忙道:“我只筹划到你我出城,后头的事却还没来得及想。

    ” 郑宓走到她身边,也望向了那座城池,许久,她慢慢道:“殿下若是不舍……” 明苏打断了她:“别再称我殿下了。

    ” 郑宓便说不下去了,明苏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心里其实很乱,想要抱她一下,却又不敢,于是她便低下了头,道:“你唤我明苏吧。

    ” 阿宓从未唤过她明苏,她其实很想听阿宓这样唤她,今后她不是公主了,殿下的称呼自也不能再用。

    那么,便该唤她一声明苏了吧。

     郑宓分不清心中情绪是何,自然不是恨了,她能放下一切随她走,她已无法再恨她,却也不是安心与她重归旧好。

     她只觉不妥当,隐隐有些懊悔,何必让她与她一同逃窜奔波。

     她是公主,数年之后,如今的事都淡了,便能依旧过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何况她三岁启蒙,十一年寒暑,苦读不辍,学得满腹经纶。

     难道这些努力便统统白费了吗? 她如今不悔,将来呢? 将来,明苏若是生出悔意,她又拿什么赔她。

     袖子被扯了一下,明苏道:“天将黑了,先走。

    ” 郑宓点头。

    明苏便转身掀开车帘,让她登车。

    郑宓看得出来,她已尽力在克制了,却还是在眼底泄露了她的沮丧。

     郑宓欲唤她名字,安慰她,却始终开不了口。

     马车继续前行。

     她们稍作商量,决定离开官道,择人烟稀少的小路走。

     自官道衍生出的小路有无数,暂别管要去何处,随意选一条,很好藏匿行踪。

     明苏一路不停,直到天黑,她降下速度,小心看路,却依旧未停下。

     行出一个时辰,也不知到了何地,明苏忽想起她们还未用过晚膳,她倒不饿,但阿宓必是饿了。

     明苏便有些急了,一面看路,一面留意道旁有无人家,可又前行了一个时辰,依旧无人家。

     看来是寻了一条很荒僻的道路了。

     郑宓掀开车帘出来,坐到她身边。

     “外边冷,你快进去。

    ”明苏说道,她一早便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了郑宓,郑宓推拒不过,只得依她。

     此时已过戌时,林间生寒意,郑宓将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明苏急道。

     “听话……”郑宓只有一句话。

     明苏便不敢说了,可面上仍旧是急。

     上了路才知,她们的准备有多不足,除了银钱,几乎再无一物。

     天黑,仅月光照路,秋日的月总好似萦绕了一层霜,朦朦胧胧,不及夏日清亮干净。

     那些许月辉连看路都勉强,更不必说看清另一人的神色。

     不过哪怕郑宓知明苏着急想将大氅与她,也不会许的。

     “三更将至,我们寻一处落脚。

    ”郑宓说道。

     太冷,再赶路下去,必会受风寒。

    受了风寒便更棘手了。

     明苏答应。

     她们走了一路,都未见屋舍,原想许是要在马车里度一夜了。

    可马车不御寒,且狭小,两个人,恐有些窄。

     又往前行了一刻,依旧未见屋舍,连间草庐都不曾见。

    郑宓心道,兴许当真要留在马车里了,这可不好办。

     正当这时,前头黑乎乎地显出一屋舍的轮廓。

     这下可好了。

     明苏将车赶近,下了车,抬头细细辨认,才知是一小庙。

    她们走入,里头黑漆漆的,没有光。

     “寻一寻香案。

    ”郑宓说道。

     二人一同摸黑朝前走,直至被一桌子状的物件拦住,便在上头摸索起来。

    寻了许久,入手不少奇形怪状的物件。

     黑暗中摸到不只是何物的物件,总是使人畏惧。

     明苏已有些害怕了,可她不敢将惧意显露,她知阿宓必是也怕的。

     寻了许久,郑宓忽然停下,她的面前一亮,明苏的眼睛也跟着一亮,是火折子。

     微弱光照亮香案,却是些硬邦邦的馒头。

    这馒头不知放了多久,硬得如石头一般,且还发霉了。

    郑宓是想寻一蜡烛,可寻了半日,却没有。

     “我们只睡一觉,明日早起赶路,不需蜡烛的。

    ”明苏说道。

     郑宓顺着火折子的光,四下一看,见角落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领着明苏过去,又将大氅铺在地上,道:“你先睡。

    ” 明苏怎么肯先睡,忙问:“你呢?” “我去寻些柴禾。

    ”郑宓说道。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