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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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房子里,时光造成的细微而令人难过的破坏,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个记性很好的人,在长久离开之后,看见这些破坏都是会震惊的,可是任何东西都没引起他心中的痛苦:墙上剥落的灰泥,角落里凌乱的蛛网,弃置不顾的秋海棠,白蚁蛀坏的木梁,长了青苔的门框,一怀旧之情给他设置的这些诡谲的陷阶都没使他掉进去。

    他坐在长廊上,用毛毯裹着身子,也没脱掉靴子,仿佛是顺便到房子里来躲雨的,整个儿下午都瞧着雨水落到秋海棠上。

    乌苏娜终于明白。

    她无法长久把他留在家里。

    “也许还要去打仗。

    ”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

    ”这种想法是那么明确、可信,乌苏娜认为它是一种预兆。

     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右芋拿面包,左手握汤匙。

    他的孪生兄弟霍·阿卡蒂奥第二呢,左手拿面包,右手握汤匙。

    两人动作起来是那么协调,仿佛不是面对面坐着的两兄弟,而是一种巧妙的镜子装置。

    孪生兄弟知道他们两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这种表演来欢迎奥雷连诺上校。

    可是奥雷连诺上校什么也没看见。

    他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疏远,甚至没有注意到赤身露体经过饭厅的俏姑娘雷麦黛丝。

    只有乌苏娜一人敢于把他从沉思状态中唤醒过来。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时说。

    “你起码应当记住今儿晚上我们是什么样子。

    ” 奥雷连诺上校这时明白,乌苏娜是唯一识破他精神空虚的人,但他并不觉得奇怪。

    他多年来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

    她的皮肤布满了皱纹,牙齿已经磨损,头发枯萎、稀疏,眼神显得惊恐。

    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乌苏娜比较了一下,当时他曾预言热汤锅将要掉到地上,结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

    片刻间,他发现了半个多世纪日常的操劳在她身上留下的擦伤、茧子、疮痪和伤疤,这些可悲的痕迹甚至没有引起他一般的怜悯。

    于是他作了最后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寻找善良的感情已经发霉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

    从前,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娜的气味时,起码还有一点羞涩之类的感觉,而且经常觉得他的思想和母亲的思想息息相通,但这一切都被战争消灭了。

    甚至他的妻子雷麦黛丝,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个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这姑娘在年龄上是相当于他的女儿的·他在爱情的沙漠上邂逅过许多女人,他和她们在沿海地带撒下了不少种子,但是他的心里却没留下她们的任何痕迹。

    通常,她们都在黑夜里来找他,黎明前就离去,第二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使他想起她们,剩下的只是整个身体上某种困乏的感觉。

    能够胜过时间和战争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时代对哥哥霍·阿卡蒂奥的感情,但它的基础不是爱,而是串通。

     “对不起,”他抱歉地回答乌苏娜的要求。

    “战争把一切都葬送啦。

    ” 次日,他就忙于消灭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迹。

    在首饰作坊里,他没碰的只是没有他个人烙印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赠给了勤务兵,而将武器埋在院子里,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亲把杀死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标枪埋藏起来那样。

    他留给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发子弹的手枪。

    他想取下客厅里长明灯照着的雷麦黛丝的相片时,乌苏娜才阻止他。

    “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乌苏娜说。

    “这是家中的圣物。

    ”停战协定签字前夕,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东西能够使人想起奥雷连诺上校时,他才把一小箱诗篇拎进面包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

     “拿这个生火吧,”说着,他把一卷发黄的纸儿递给她。

    “这种旧东西容易引火。

    ”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个寡言、随和的人,从不违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觉得奥雷连诺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违禁的事。

     “这是重要的纸儿嘛,”她说。

     “不,”上校回答。

    “这都是为自个儿写的。

    ” “那么,”她说,“你自个儿烧吧,上校。

    ” 他不仅这么做了,甚至用斧头辟开箱子,把木片扔到火里。

    几小时前,皮拉·苔列娜来看过他。

    奥雷连诺上校多年没有跟她见过面,一见她就觉得诧异,她变得又老又胖,笑声也不如从前响亮了:但他同时也感到惊讶,她在纸牌占卜上达到了多深的程度啊!“当心嘴巴,”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过他的,于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时候,她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对他未来命运的惊人预见吗?在跟皮拉·苔列娜见面之后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兴趣,问了问刚给他的脓疮排了脓的私人医生,心脏的准确位置究竟在哪儿。

    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听,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圈子。

     星期二停战协定签订的日子,天气寒冷,下着雨。

    奥雷连诺上校五点以前来到厨房,照常喝了一杯无糖的咖啡。

    “你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生的,”乌苏娜向他说。

    “你张开的眼睛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他没理会她,因为他正在倾听士兵们的脚步声、号声、断续的命令声,这些声音震动了清晨岑寂的空气。

    经过多年的战争,奥雷连诺上校虽然应当习惯于这样的声音了,可是此刻他却象青年时代第一次看见裸体女人那样感到膝头发软、身体打颤,他终于掉进了怀旧的圈套,心里朦胧地想,如果当时他跟这个女人结了婚,他就会是个既不知道战争、又不知道光荣的人,而是一个无名的手艺人,一个幸运的人了。

    这种为时已晚的、突然的痛悔败坏了他早餐的胃口。

    早晨七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着一群起义军官来到他这儿的时候,他显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郁、更孤独。

    乌苏娜试图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

    “政府会咋个想呢,”她说。

    “他们会以为你连买件斗篷的钱都没有,所以投降嘛。

    ”他没接受斗篷,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看见从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让她把霍·阿卡蒂奥的旧毡戴在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