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关灯
格扎维埃尔犹豫了: “有时候。

    ”她妩媚地笑笑,“当您同某些严肃的先生们谈话时,您几乎也像他们一样严肃。

    ” “我想起来了,当您认识我的时候,您很自然地把我当作一个讨厌的重要人物!” “您变了。

    ”格扎维埃尔说。

     她以占有者那种幸福、自豪的眼光凝视他。

    她认为是她改变了他。

    是事实吗?这不再由弗朗索瓦丝来判断。

    今夜,对她这颗淡漠干枯的心来说,最宝贵的财富也将无关紧要,因为必须对格扎维埃尔眼神中以全新的光泽闪烁着的阴暗热情寄予信任。

     “你的样子显得非常疲劳。

    ”皮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哆嗦了一下,他是在对她说话,看上去他很担忧。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声音。

     “我觉得我喝得太多了。

    ”她说。

     话语哽在嗓子里了。

    皮埃尔伤心地看着她。

     “你觉得我整个晚上讨厌之极。

    ”他内疚地说。

     他出于本能地把手放在她手上,她成功地对他笑了笑。

    她被他的关切打动了,但是即使他在她心中重新唤起的这种温情也不能把她从孤独的焦虑中解脱出来。

     “你刚才有点儿讨厌。

    ”她抓住他的手说。

     “原谅我,”皮埃尔说,“我控制不了自己。

    ”他因伤了她的心而深深不安,因此,如果问题涉及的仅仅是他们的爱情,弗朗索瓦丝就会恢复平静了。

    “这次出来玩儿我扫了你的兴,”他说,“你原来是兴高采烈的。

    ” “没扫什么兴,”弗朗索瓦丝说,她做了番努力,更加快活地补充道,“下面我们还有时间,在这里待着很有趣,”她转身朝着格扎维埃尔,“是不是?波勒没有瞎说,这是个好地方。

    ” 格扎维埃尔很古怪地笑了笑。

     “您不认为我们像美国旅游者那样正参观‘巴黎之夜’?我们坐在那里旁观,为了不弄脏自己的手,我们观看,但什么都不沾手……” 皮埃尔的脸阴沉了下来。

     “什么!您希望我们用手指敲响板,嘴里喊着:‘好极了!’”他说。

     格扎维埃尔耸了耸肩。

     “您想做什么?”皮埃尔问。

     “我什么也不想。

    ”格扎维埃尔冷冷地回答,“我说的是现象。

    ” 又开始了:仇恨螺旋状、浓雾般再次从格扎维埃尔胸中冒出,像酸性物质一样具有腐蚀性,想抵御这种令人痛心的破坏是无益的,只有承受和等待。

    但是弗朗索瓦丝感到力不从心。

    皮埃尔不那样逆来顺受,他不怕格扎维埃尔。

     “您为什么突然对我们恨起来了?”他生硬地问。

     格扎维埃尔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啊!不,您不会从头再来一遍吧。

    ”她脸颊通红,嘴巴抽紧,气愤到了极点。

    “我不把时间花在恨你们上面,我在听音乐。

    ” “您在恨我们。

    ”皮埃尔重复了一遍。

     “绝对没有。

    ”格扎维埃尔说。

    她吸了口气:“您乐于从外部观察事物,好像这是一些剧场布景,我对此感到惊奇,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碰了碰自己的胸脯:“我,”她激动地笑着说,“我是有血有肉的,您懂吗?” 皮埃尔伤心地看了弗朗索瓦丝一眼,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似乎在勉强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他口气稍为和解地问。

     “什么事也没发生。

    ”格扎维埃尔说。

     “您觉得我们是一对夫妇。

    ”皮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盯视着他。

     “正是。

    ”她傲慢地说。

     弗朗索瓦丝气得咬牙切齿,胸中猛然产生要对格扎维埃尔拳打脚踢的粗暴想法。

    她长时间耐心听着她同皮埃尔的单独交谈,格扎维埃尔却拒绝给予她与他稍稍交换一下友好表示的权利!这太过分了,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她再也不能容忍了。

     “您太不公正了。

    ”皮埃尔愤怒地说,“假如说弗朗索瓦丝不高兴,那是由于我对您的态度。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夫妇关系。

    ” 格扎维埃尔向前欠了欠身,没有回答。

    邻桌上有位年轻妇女刚站起来,开始用沙哑的嗓子朗诵一首西班牙诗歌。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

    即使人们不懂字词的含义,也被这富于感情的音调和流露出悲怆激情的面容所打动。

    诗歌谈的是仇恨和死亡,也许还有希冀。

    通过其中的惊呼和呻吟,所有心灵都骤然切身感受到了苦难深重的西班牙。

    街上的吉他、歌声、鲜艳的披巾和甘松茅花荡然无存,被战火和鲜血取而代之。

    舞厅倒塌,盛满酒的羊皮袋被炸弹穿破,在温馨的夜晚,恐怖和饥饿的幽灵正游来游去。

    弗拉明戈歌声以及葡萄酒的醇香令人飘飘然,但这只是对消逝的过去的悲痛追忆。

    弗朗索瓦丝的目光注视着这张红红的、富有悲剧效果的嘴,她一度沉浸在粗犷的语句所唤起的凄凉景象中。

    她愿她的身心都消逝在神秘音响下颤动着的召唤和遗恨中。

    她转过头,她能够不再考虑自己,但却忘不了格扎维埃尔在她身边。

    格扎维埃尔没有再看着那个女人,而是凝望着空间,一支烟在她手指间点燃着,烟头的火即将烧着她的肉,她似乎尚未发觉,看来她陷入了如痴如狂的精神恍惚之中。

    弗朗索瓦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全身是汗。

    空气令人窒息,内心的思绪犹如烈火在熊熊燃烧。

    敌对的现实通过刚才那一阵狂笑暴露了出来,并且正变得越来越临近,揭露真相令人心胆俱裂,但想要回避已无计可施了。

    弗朗索瓦丝曾一天又一天,一分钟又一分钟地逃避了危险,但是一切都完了,她终于遇到了自幼年时代起以朦朦胧胧的形式预感到的那种不可逾越的障碍:通过格扎维埃尔古怪的乐趣,通过她的仇恨和嫉妒,可耻的事正孕育着要爆发,它和死亡同样恐怖,同样不可逆转。

    某个事物存在于弗朗索瓦丝面前,但却不需要她,它如最后判决那样无可挽回:一个陌生的意识矗立着,它自由、绝对、不可制服。

    像死亡一样,这是一种全面的否定,一种永恒的乌有,然而存在着一个惊人的矛盾:这种虚无的深渊对其自身来说可能具有现实性,可能为了自身而充实地存在着,整个宇宙淹没于它之中。

    永远被剥夺了世界的弗朗索瓦丝自身分解在这虚空之中,任何语言、任何形象都不能包容这无边无际的虚空。

     “注意。

    ”皮埃尔说。

     他凑向格扎维埃尔,把红烟头挪开她的手指,她像噩梦初醒似的盯视皮埃尔,然后看了看弗朗索瓦丝。

    她蓦地抓住他们每人一只手,她的手心滚烫。

    一接触到捏紧她手的发热手指,弗朗索瓦丝颤抖了一下,她本想抽回她的手,并扭过头同皮埃尔说话,但她已动弹不得。

    她被束缚在格扎维埃尔身上,惊愕地观察着这个让人触摸的身体和这张可看得见的漂亮脸蛋,在这张脸蛋背后掩盖着丑恶的现实。

    长期以来,格扎维埃尔仅仅是弗朗索瓦丝生活的一个片段,她突然变成主宰一切的唯一现实,弗朗索瓦丝则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形象。

     “为什么宁可是她而不是我?”弗朗索瓦丝激动地想。

    只有一句话要说,只要说“是我”就行。

    但是必须相信这句话,必须善于下决心。

    几个星期以来,弗朗索瓦丝想把格扎维埃尔的仇恨、温情和思想化为无害的烟雾,却无计可施,她任凭它们腐蚀自己,她把自己变成了猎物。

    她心甘情愿地在反抗和叛逆中尽力摧毁自己,她像一个无动于衷的见证人目睹自己的历史,却永远不敢肯定自己;而格扎维埃尔却彻头彻尾地显示出对自我的活生生的肯定。

    她以一种十分有把握的威力使自己存在着,以至被慑服的弗朗索瓦丝不由自主地爱她甚于爱自己,而终于自我消亡。

    她开始用格扎维埃尔的眼光来观察环境、观察人、观察皮埃尔的微笑,她到了只通过格扎维埃尔带给她的感情来认识自己的境地。

    现在她试图同她合在一起,但在不现实的努力中,她的成果仅仅是自我消亡。

     吉他继续演奏着单调的乐曲,空气炽热,好像刮过来一阵西罗科风。

    格扎维埃尔的手没有放开它们的猎物,僵化的脸毫无表情。

    皮埃尔也纹丝不动。

    人们以为同一种魔力把三个人都变成了大理石。

    弗朗索瓦丝脑海中出现一些形象:一件旧上衣、一块被遗弃的林中空地、北极酒吧一角,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正远离她在那里神秘地相对交谈。

    以往她已曾像今夜一样感到她的生命在分解,以利于一些无法认识的生命的诞生,但她还从未在如此完美的清醒状态中完成她自身的消亡。

    至少她已一无所存,但还有一团朦朦胧胧的磷火残存于事物表面,它是成千上万虚幻鬼火中的一个。

    使她全身僵直的紧张心情顿时消失,她静静地抽噎起来。

     魔法解除了。

    格扎维埃尔抽回了手。

    皮埃尔说话了。

     “现在我们走怎么样?”他说。

     弗朗索瓦丝站起来,她头脑中一下子一片空白,身体开始顺从地动起来。

    她拿起斗篷放在胳臂上,穿过大厅。

    外面的冷空气吹干了她的泪水,但她内心的颤抖没有停止。

    皮埃尔碰了碰她的肩膀。

     “你不舒服。

    ”他不安地说。

     弗朗索瓦丝蹙了蹙眉以示抱歉。

     “我肯定喝得太多了。

    ”她说。

     格扎维埃尔跨了几步走到他们前面,直挺挺的像个木头人。

     “那位也是,她使劲喝了很多。

    ”皮埃尔说,“我们把她送回去,然后我们好安静地聊一聊。

    ” “对。

    ”弗朗索瓦丝说。

     夜晚的凉爽和皮埃尔的亲热给了她一些安慰。

    他们追上了格扎维埃尔,每人挽起她一个胳臂。

     “我想走一走对我们有好处。

    ”皮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没有回答。

    苍白的脸上,嘴唇肌肉收缩,僵硬地噘着。

    他们默默地顺街而下,此时晨曦微露。

    格扎维埃尔突然停下。

     “我们在哪里?”她问。

     “在特里尼特教堂。

    ”皮埃尔说。

     “啊!”格扎维埃尔说,“我觉得我有点醉了。

    ” “我也这样想。

    ”皮埃尔快乐地说,“您现在怎么样?” “我不知道,”格扎维埃尔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痛苦地皱了皱眉头。

    “我恍惚看见一个说西班牙语的漂亮女人,然后就是一片漆黑。

    ” “您看了她一会儿,”皮埃尔说,“您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不得不从您手指中把烟头拿掉,因为您让烟头烧着您都没有任何感觉。

    后来,您似乎苏醒过来了,您抓住了我们俩的手。

    ” “啊!是的。

    ”格扎维埃尔说着就发起抖来,“我当时在地狱的深渊,我以为永远也出不来了。

    ” “您长时间地待在那里,好像您已经变成了雕像,”皮埃尔说,“接着,弗朗索瓦丝哭了起来。

    ” “我想起来了。

    ”格扎维埃尔说,并茫然地笑了笑。

    她眼睑下垂,心不在焉地说:“她哭了以后,我高兴极了,因为这正是我想做的事。

    ” 弗朗索瓦丝惊恐地对这张温柔、无情的脸看了一秒钟,她从未看到过自己的任何喜和忧曾在这张脸上反映出来。

    整个晚上,格扎维埃尔没有一刻关心过她的悲愁,看到她落泪,她感到的仅仅是高兴。

    弗朗索瓦丝从格扎维埃尔胳臂中挣脱出来,拔腿向前奔跑,好像一阵龙卷风把她卷走了。

    她因愤慨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的焦虑、她的哭泣、这一晚受的折磨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她不允许格扎维埃尔把它们从她那里窃走,她要逃到天涯尽头来躲避格扎维埃尔贪婪的触手,它们想把她活活地吞噬。

    她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有力的手把她抓住。

     “怎么啦?”皮埃尔说,“我求你,镇静一下。

    ” “我不愿意。

    ”弗朗索瓦丝说,“我不愿意。

    ”她泪人般地倒在他肩膀上。

    当她抬起头来时,她看到格扎维埃尔已经走近,她正好奇而惊愕地看着她。

    但是弗朗索瓦丝失去了羞耻感,现在什么都不能使她动心。

    皮埃尔把她们推到一辆出租汽车上,她继续无节制地哭着。

     “我们到了。

    ”皮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不顾身后,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梯,她一下倒在长沙发上。

    她感到头痛。

    楼下传来一阵说话声,房门几乎立即就打开了。

     “出什么事了?”皮埃尔问。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

    她紧紧依偎着他,长时间内只有一片虚空和黑暗以及在她头发上轻轻抚摸的动作。

     “我亲爱的,你怎么啦?告诉我。

    ”她听到了皮埃尔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

    黎明的曙光照进房间,屋里异乎寻常的凉爽,人们感觉到房间里没有夜晚留下的痕迹。

    弗朗索瓦丝意外地发现又回到了她熟悉的事物面前,现在她正平心静气地目睹着这些事物。

    逃避现实的念头与死亡的念头一样不是永远能持续下去的,因为必须回复到充实的事物和自我中。

    但是她仍然大惊失色,好像经过垂死挣扎后摆脱出来一样。

    她将对此永生难忘。

     “我不知道。

    ”她说。

    她对他无力地笑了笑。

    “一切都那样沉重。

    ” “是我使你难受了?” 她抓住他的手。

     “不。

    ”她说。

     “是因为格扎维埃尔?” 弗朗索瓦丝耸了耸肩,感到束手无策,这很难解释,她头痛得厉害。

     “发现她嫉妒你,你厌恶透顶。

    ”皮埃尔说,他嗓音中含有歉意。

    “我也觉得她令人难以忍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明天我就对她说。

    ” 弗朗索瓦丝跳起来: “你不能这样做,”她说,“她会恨你的。

    ” “活该。

    ”皮埃尔说。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到她身边。

     “我觉得自己有罪。

    ”他说,“我愚蠢地享受了这个女孩给我的爱情,但是问题在于这不能是一种丑陋的、狭隘的诱惑欲。

    我们曾经想建立一个真正的三人组合,一种任何人都不会做出牺牲的、平衡的三人生活,这也许是不可思议的事,但至少值得试一试!如果格扎维埃尔的行为像一个讨厌的醋劲十足的小气女人,而你在我高兴地讨好她时成为一个可怜的受害者,那我们的事就变得卑鄙无耻了。

    ”他陷入了沉思,声音是沉重的。

    “我要和她谈谈。

    ”他重复了一句。

     “你总不是想让她承认因为她爱你才嫉妒我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的样子可能会像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她会气得发疯,”皮埃尔说,“但我要冒冒险。

    ” “不。

    ”弗朗索瓦丝说。

    如果皮埃尔失去格扎维埃尔,她将会觉得自己不可容忍地犯了罪。

    “不,我求你。

    再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哭的。

    ” “那是为什么?” “你会笑话我的。

    ”她勉强笑了笑说。

    她产生一丝希望:如果她能成功地把自己的焦虑化为语言,也许她将能摆脱焦虑。

    “这是因为我发现她的意识和我的意识一样,你有没有过从内心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意识?”她又发起抖来,这说明言语解救不了她。

    “这是难以接受的,你知道。

    ” 皮埃尔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醉了。

    ”弗朗索瓦丝说,“应当说我确实醉了,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惊讶?”她蓦地站起来:“如果我对你说我害怕死,你就会明白了。

    好吧,这和死同样真实,同样令人毛骨悚然。

    自然,每个人都深知自己在世界上不是孤独的,人们说的是事实,就好像说人有一天要死一样。

    但是当人们开始相信这个……” 她靠在墙上,房间在她周围旋转。

    皮埃尔把她抱在怀里。

     “听着,你不认为你该休息了吗?我很重视你对我说的话,但是最好在你睡一会儿以后平静地谈。

     “没有什么可说的。

    ”弗朗索瓦丝说,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她已经心力交瘁。

     “过来休息吧。

    ”皮埃尔说。

     他让她躺到床上,脱去她的鞋,为她盖上一床被子。

     “而我宁愿去外面走走。

    ”他说,“但我陪着你,到你睡着为止。

    ” 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

    今晚,皮埃尔的爱情不足以使她安宁,它难以保护她,以便抵御今天暴露的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不可及的,连弗朗索瓦丝都已经感觉不到它神秘地轻轻擦过,然而它还是无情地存在着。

    格扎维埃尔在巴黎安顿下来的同时,随她也带来了疲倦、烦恼,甚至灾难,弗朗索瓦丝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因为这是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时光,但是今晚发生的事是属于另一种类型,她不可能将其归于自己。

    现在,世界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禁地矗立在她面前,这意味着她生命本身刚刚分崩离析。

    
[1]GiorgiodeChiricol(1888—1978),意大利画家和作家。

     [2]FraAngelico(1400—1455),意大利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