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到最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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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呢?大概是我还以为,我要和她过一辈子了。

    于是你的脸就闪现了出来。

    于是我心里又是一紧。

    可是,那个时候,我除了抱紧她,又能怎么办呢? 我和冯湘兰同居以后,她再没和别的男人睡过觉。

    不过这幸福生活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我们毕业了。

    什么都不用多说,我们都不是不懂事的人。

    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她的东西都不见了。

    这正好,我们都不喜欢惨兮兮的告别。

    她付清了我俩拖欠了几个月的房租,她知道我没钱。

    她还留下了她泉州家乡的地址和电话。

    她的便条上说只要我有困难,打这个电话就联系得到她。

     然后我开始了我的漫游,几年来,我在北京租过地下室,在广州的一个四星级酒店里一边端盘子一边留意报上的招聘广告,在长沙我的第一个月的薪水被人偷走,好不容易,我有了成都的这份工作。

    虽说是个袖珍广告公司,可我大小是个“创意总监”。

    因为冯湘兰的喜帖,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我反复研究着这张红色请柬,真诡异,她人居然在重庆,嫁得够远的。

     天杨,我于是又坐上了火车,目的地是我们的故乡。

    真奇怪,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发誓不再回去的,我实在厌倦了那座城市污浊的空气,像所有工业城市一样没有想象力的布局,难听的方言,满大街不会穿衣服的女人,当然还有永不缺席的沙尘暴。

    可是我发现,当我赚到了几年来最多的钱,我却早已失去了落魄时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和梦想。

     上一次见到你是在广州吧?纯粹是一场巧合。

    是大学刚毕业那年的夏天,我在一间小冰店看见你。

    你说你是来你姑姑家玩,你九月就要上班,这是最后一个假期。

    那时我真惊讶你选择了回去,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打死要在外面漂着呢。

     在火车上我梦见了你。

    你停顿在一片夕阳的光辉之中,是我们学校的篮球馆,木地板散发着清香。

    你一个人坐在看台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之间。

    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藏蓝色的夏季校服裙拂着你壮壮的小腿。

    篮球一下一下地砸着地板,空旷的声音,你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孤独的篮球架。

    天杨,你不知道你自己很美。

     然后,我醒了。

    火车寂静地前进着。

    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我以为我自己不该属于我们的故乡,我以为我就应该背井离乡去过更好的日子,却不知道是咱们红色花岗岩的母校把这种骄傲植入我的体内。

    而我,我曾经恨这个学校,把它当成故乡的一部分来恨的。

     天杨,那个时候我真想你。

    想看看你,看看你还是不是那个两条麻花辫,小腿壮壮的傻丫头。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长长的,寂静的走廊。

    你出现在另一端。

    无精打采,步履蹒跚,就像几年前不知道自己很漂亮一样,不知道自己已经风情万种。

    你说:“饿了吧?火车上的东西又贵,你肯定吃不饱。

    ”你这句话险些催出我的眼泪,天杨。

     [天杨] 我把他带进了家里,打开客厅里的灯。

    他说:“一点没变。

    ” 爷爷奶奶出去玩以后,我也给刘阿姨放了假。

    我每天的晚饭都是打电话叫楼下一间新开的小馆子的外卖。

    今天我多要了几个菜,当然还有啤酒。

    他假惺惺地说不用这么破费,还是把七八个一次性饭盒一扫而光。

     “我可以抽烟吧?”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点上一支,问他:“你要不要?”他摇头,又作痛惜状地叹气,“白衣天使也这么颓废——真后现代。

    ” “我又从来没当着病人面抽。

    ”我说。

     “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他喝了一大口啤酒,使用着一种满足的腔调。

     “你指哪个?”我问。

     “最近的那个。

    ” “上个月刚散。

    不然还能让你见见。

    ” “饶了我吧,你的品位。

    ”他笑。

     “你还记得林薇吧?就是初中时候咱们班的。

    ”我说。

     “记得,怎么,结婚了?”他嚼了一嘴的宫保鸡丁,口齿不清。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难,”他看着我,“听你的语气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 “跟你说话真没劲。

    ” “说吧,林薇结婚了,然后呢?” “没什么。

    我那天在现代购物中心碰上她和她老公,正买DVD机呢。

    那个男人,丑得我都不忍心多看。

    ” “你呢,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嫁出去了,你不急?二十五了。

    ” “二十四。

    三个月以后才二十五。

    年轻得很呢。

    ” “等你急了的时候就考虑考虑我吧。

    ”他说,“反正你早晚都要嫁人,不如嫁个熟人。

    你说呢?” “吃你的。

    ”我拿筷子敲敲他的头。

    他继续狼吞虎咽,一时间满屋子的寂静。

    我拆开了父亲的信。

     “你爸他老人家还好?” “好。

    ”我简短地说。

     父亲的信上说,两个月后他又要去非洲,这一次不能把小弟弟放到他妈妈家,因为她那个时候要结婚。

    所以,两个月后,我就会见到这个小家伙。

    他有个奇怪的名字,洛易克宋,小名不不。

     “怎么了?”他问我。

     “没有,”我说,“你吃好了吗?” “好得都感动了。

    ” “那早点睡吧,你就住我爸爸的那间房,想洗澡的话,用那条墨绿色的浴巾,明儿我还得上班。

    ”我把烟按灭了,重重地叹口气。

     “我不困,想去肖强那儿租点碟。

    ” “你不知道?他把那间店关了。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 他没动,看着我。

     “怎么了?” “天杨,”他慢慢地说,“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怎么突然这么煽情?”我笑笑,“我爷爷奶奶两个星期以后才回来呢,你放心住在这儿。

    我可以先借你点钱,正好我刚刚发薪水,不过你一找到工作就马上还我。

    ” 他说:“成交。

    ”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我去上班,他留在家里上网,还顺便帮我打扫打扫家,做做早餐什么的。

    表现不错——第一天早上就把我积压了一池子的碗碟都洗了。

    他并不急着找工作,也不急着跟他父母联系。

    很奇怪的,刚刚三天我就习惯了他的存在,好像他本来就是个家庭的成员一样。

    有天黄昏我们一起去超市采购,又碰到了老年痴呆的前任院长。

    他热情地冲我们走过来,跟周雷握手,“哎呀,好久没见你了。

    你都结婚了?回去帮我问你妈好,告诉她要多锻炼……”周雷居然和我一样笑容可掬地说他一定转告。

     方圆的情况这个礼拜出人意料地稳定。

    而且,白血球的数量还有所上升。

    她妈妈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和笑容。

    龙威和袁亮亮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像癌症患者”,皮皮还是一如既往地酷,病房里又住进来一个四岁的小姑娘。

    准确地说,下个月才四岁。

    一对鼓鼓的小金鱼眼。

    她兴奋地用她父亲的手机跟她奶奶讲话:“奶奶,我是白血病,我不用去幼儿园了!”也许是春天的关系,病房里传递着一种难得的轻松和愉快。

    晚饭后,那些陪床的父母也开始在阳台上打打扑克什么的。

    总之,日子呈现出一种充满希望的表情。

    或许是假象,但终究令人心旷神怡。

    只有一次意外:某天中午周雷突然冲进病房,惹得杨佩一干人侧目,他满脸惊慌,“怎么办天杨?你爷爷奶奶回来了。

    ” “‘天杨’,”杨佩窃窃私语,“叫得还真亲切。

    ” 结果到了下午,我去给袁亮亮输液的时候,在走廊上就听见这对活宝拖长了声音喊:“天——杨——,天——杨——”。

     该死的杨佩。

     [周雷] 天杨,你瘦了。

    你原来是个肥肥的小丫头。

    十三岁那年,还没发育,像个小水萝卜,戳在教室的第一排。

    可是自从你遇到江东,你就瘦了。

    等大家注意到你的消瘦时,你已经十六岁,爱情让你一夜间亭亭玉立。

    现在你二十五岁了,这消瘦就跟江东一样,印在你的皮肤里,变成组合你生命的DNA密码,无声无息。

     咱们不说江东那个狗杂种,我知道你已经忘了他了。

    没有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还忘不了十五岁那年的情人——除非他十年来没进化过。

    可是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很多表情,很多小动作,都是跟江东在一起的时候形成的。

    比如你歪着头,有点妩媚地笑笑;比如你垂下眼睛,凝视自己的指尖的样子;还有你的口头禅“你去死吧”,诸如此类的细节是江东刻在你灵魂中的签名。

    这让我无比恼火,可又无法回避。

     你去上班的时候,我想要整理你的房间。

    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换过了,只有《加缪全集》和《海子的诗》还在。

    我把那本《海子的诗》抽出来,那里面有你十二年来画下的深浅不同、粗细不同的红线。

     “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沉默孤独的村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就是普希金和我诞生的地方。

    ”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水一起,穿上它们吧。

    ”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 操。

    这孽障,写得真好。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天杨,你就坐在这间小屋里给我读这本书。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当年最喜欢的句子。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 然后你突然靠近我,你说:“周雷,要是海子还活着,我长大以后要嫁给他。

    ” 我本来想说不会吧他长这么丑,可是天杨的拳头不输后来闻名亚洲的野蛮女友,于是我说:“就算他还活着,可要是他有老婆呢?” “我不管。

    ” “要是他不想娶你呢?” “我不管。

    ” 天杨,那时我们才十四岁,你很快就会遇上江东。

     好吧,既然江东是绕不过去的,那么我晚些再提到他总可以了吧。

     日子安宁地流逝着。

    我在家——是天杨家每天上网聊天,喝罐装啤酒,也看碟。

    晚上和天杨一起吃外卖。

    吃完了,自然是我洗碗。

    生活过到了另一种境界:不再看手表,也不再看日历。

     某个午夜,我听见她房里传出来一阵梦魇的呓语。

    我走进去,打开灯,推醒了她,“天杨,天杨你做梦了吧,天杨——”她睁开眼睛,愣了一秒钟,笑了,“我做了个梦,怪吓人的。

    ”她的脸颊贴着我的手背,脸红了,“周雷你能陪我待会儿吗?我睡着了你再走。

    ” “当然。

    ”我坐在她的床沿上。

    她穿了件乖女孩的睡衣,印着樱桃小丸子的头像,头发上的香波味钻进了我的鼻子里,痒痒的。

    我嘲笑自己,“装他妈什么纯情啊,一把年纪了又不是个雏儿。

    ” “周雷,”她的身体往里错了错,“你要是困你就躺上来。

    ” “不好吧。

    ”我装正直。

     “咱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睡觉吗?幼儿园里,你忘了,你的床紧挨着我的。

    ” “记得。

    我经常做鬼脸逗你笑,看见老师过来了就闭上眼睛,结果每次挨骂的都是你。

    ”我于是也躺了上去,我的脸紧紧贴着她的后脑勺。

     我忘了声明,这是张单人床,所以我紧紧地贴着她并不是为了占她的便宜。

    她转过了身子,我还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注视她。

    她说:“周雷,再过两个月,我爸爸要把不不送来。

    我心里有点乱。

    ” “睡吧。

    ”我关上了灯。

     我轻轻地拥着你,天杨。

    你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缓而没有知觉,那是睡着了的人的气息。

    睡是死的兄弟你明天早上才会活过来,小笨蛋,你就不怕我偷袭你。

    现在你就在我跟前,你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你身上有股牛奶的气味。

    我想你做梦了,因为你突然间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不知道你睡觉居然有磨牙的习惯,丢人。

     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我TMD没有一丝欲望。

     又是一夜没睡。

    这滋味并不好受。

    想想看,八个小时,躺着什么都不做是件伤神的事儿。

    除了“回忆”你还能做什么?你总得找点事情干干。

    于是我就开始回忆。

    直到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直到外边的街道上传来人群的声音,直到你睁开眼睛,怔怔地问我:“几点了?” 我是在你出门之后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临近中午时走出房间,看见客厅里有一对面目慈祥的老爷爷老奶奶疑惑地看着我……当然,这是后话。

     还是回到上一个夜晚吧,我用了八个小时来“回忆”——这在现代社会简直是犯罪行为。

    我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回忆十三四岁的我们,两个小时来回忆我的大学时代,剩下的四个小时——是黑夜里最微妙的时段,看着黎明像个苍白的怨妇一样来临,这四个小时留给江东——我是说那场以江东为起因,把我们每个人都卷进去的磨难。

    比如天杨,比如我,比如肖强,比如方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