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关灯
是想说话,可是到最后只是紧紧抿着嘴,瞧着医生。

     威尔逊医生一脸的疲倦,放低了声音说:“延误得太久了,原谅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稍稍停顿了一下,话里满是惋惜:“真可惜,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

    ” 慕容沣还是面无表情,威尔逊医生又说:“夫人身体很虚弱,这次失血过多,我们很困难才止住出血。

    而且她受了极重的风寒,又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这次流产之后创伤太重,她今后可能怀孕的机率很低很低,只怕再也不能够生育了。

    ” 威尔逊医生待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回应,只见他目中一片茫然,像是并没有听懂自己的话。

    那目光又像是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某个虚空未明的地方。

    因为楼上的病人还需要照料,所以威尔逊医生向他说明之后,就又上楼去了。

    舒东绪每听医生说一句话,心就往下沉一分,等医生走了之后,见慕容沣仍旧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鼻翼微微的翕动着。

    他试探着说:“六少先吃晚饭吧,尹小姐那里……” 慕容沣却骤然发作,悖然大怒:“叫她去死!” 指着门对舒东绪怒斥:“滚出去!”舒东绪不敢置一言,慌忙退出去,虚虚的掩上门。

    只听屋中砰砰啪啪几声响,不知道慕容沣摔了什么东西。

    舒东绪放心不下,悄悄从门缝里瞥去,只见地上一片狼籍,桌上的台灯、电话、茶杯、笔墨之类的东西,都被他扫到地上去了。

    慕容沣伏在桌面上,身体却在剧烈的颤抖着,舒东绪看不到他的表情,十分担心。

    慕容沣缓缓的抬起头来,方抬起离开桌面数寸来高,却突然“咚”一声,又将额头重重的磕在桌面上。

    舒东绪跟随他数年,从未曾见他如此失态过。

    他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肩头轻微的抽动。

     因为屋里暖气烧得极暖,所以漏窗开着,风吹起窗帘,微微的鼓起。

    他手臂渐渐泛起麻痹,本来应当是极难受的,就像是几只蚂蚁在那里爬着,一种异样的酥痒。

    本来车窗摇下了一半,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更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

    她在梦里犹自蹙着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来用了一点蜜丝陀佛,在车窗透进来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

     陶府的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凌霄花,已经有几枝开得早的,艳丽的黄色,凝腊样的一盏,像是他书案上的那只冻石杯,隐隐剔透。

    风吹过花枝摇曳,四下里寂无人声,唯有她靠在肩头,而他宁愿一辈子这样坐下去。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已经,原来过了这么久了。

     久得已经成了前世的奢望。

     冰冷的东西蠕动在桌面与脸之间,他以为他这一辈子再不会流泪了,从母亲死去的那天,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了。

    那样多的东西,他都已经拥有,万众景仰的人生,唾手可得的天下,他曾于千军万马的拱卫中意气风发,那样多,曾经以为那样多今天才知道原来竟是老天可怜他,他所最要紧的东西,原来没有一样留得住。

     他竟连去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这样儒弱,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儒弱。

    他这样在意这个孩子,而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她。

    因为是她的孩子,他才这样发狂一样的在意。

    可是现在全都完了,今生今世,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她以如此惨烈而绝决的方式,中止了与他的一切。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能奢望幸福。

     天亮了,静琬迷迷糊糊的转过头,枕上冰冷的泪痕贴上脸颊,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那种撕心裂肺样的痛苦,似乎已经由肉体上转为深刻于心底。

    每一次呼吸,都隐隐作痛得令人窒息,她慢慢睁开眼睛,有一刹那神思恍惚,护士还在床前的软榻上打盹,她彻底的醒来,那样惨痛的失却之后。

    这一生再也不会与他有着纠葛了,从她体内剥离的,不仅仅是一个生命,而是与他全部的过往,她再也没有力气支持下去。

    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她的眼泪哗哗的涌出来,呜咽着:“妈妈……”只是在枕上辗转反侧:“妈妈……妈妈……” 那样痛,痛得椎心刺骨,以为濒临死境。

    她也差一点死掉,因为失血过多,身体里所有的温度都随着鲜血汩汩的流失,她只觉得冷,四处都冷得像地狱一样,人唯有绝望。

    好似四处皆是茫茫的海,黑得无穷无尽的海,唯有她一个人,陷在那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中。

    再也没有光明,再也没有尽头。

    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是挣脱不了,直到最后精疲力竭的昏迷。

     护士听到动静,惊醒过来,替她量了量体温,又替她掖好被角。

    正走过去拿血压计,忽然踩到地毯里小小的硬物,移开脚一看,原来是块金表。

    她弯腰拾了起来,表盖上本有极细碎的钻石,流光溢彩。

    护士“呵”了一声,说:“真漂亮,啊,是PatekPhilippe呢。

    ” 那些往事,如同一列火车,轰轰烈烈的向着她冲过来。

    火车上他唇际的烟草芳香……大雨滂沱的站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乾山上冷风落日……衣襟上的茉莉花…… 大片大片的红叶从头顶跌下,他说,我要背着你一辈子。

     终于是完了,她与他的一辈子。

    命运这样干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来斩断她的迟疑,她曾经有过一丝动摇想留下这个孩子。

    并不是因为还恋着他,而是总归是依附于自己的一个生命,所以她迟疑了。

    哪知到了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

    恨到了尽头,再没有力气恨了。

    护士说:“不晓得是谁落在这里的,这样名贵的怀表。

    ” 她出走之前,曾将这块怀表放在他的枕下。

    就这么几日的功夫,世事已经渺远得一如前世。

    金表躺在护士白晰柔软的掌心里,熠熠如新。

    她昨晚整夜一直在毫无知觉的昏睡中,护士问:“小姐,这是你的吗?” 她精疲力竭的闭上双眼:“不是。

    ” 她迷迷糊糊重新睡去,医生与护士偶然来看她,屋子里永远暗沉沉的,太阳从西边的窗子里照进来,才让人知道一天已经过去。

    这样的日子,沉寂得没有任何分别。

    她柔软得像茧中的蛹,无声无息的茫然感知时光荏苒。

     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来打针的护士,直到听到陌生的声音:“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