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西出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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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我用你的命换来我的生存,可是我也温暖了你活着的回忆。

    ” 它扬起蹄子,性感地仰天长啸了一声,惊飞了天边几只昏鸦。

    它说:“现在你上来,到我背上来。

    我们一起赌一把,我随便选一个方向跑,看能不能带你走出去。

    ”我伏卧在它的脊背上,它无声地奔跑。

    带起周围粗粝的沙,打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贴着它的耳朵说:“我们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条河,这样就可以找到生命的迹象。

    ”它轻轻地笑我,“哪里存在什么生命的迹象,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荒凉的原野,就是你自己濒死之时的心。

    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这个红裙子的少年时的你。

    你还不明白吗?” 不知什么时候,它突然停下了。

    那个急促的停顿险些把我甩下马背。

    我们眼前是一片刚刚停战的战场。

    血流成了一条河,夕阳不小心掉进去,就被染红了。

    触目所及,全是残缺不全的尸体。

    几只曾经强壮灵活的手臂寂静地悬挂在干枯的树上,我的蓝色马不小心踩进了一匹垂死的战马的眼窝里。

    我打了个寒战,对它说:“走吧,你看你把我带到了一个比荒原还不如的地方。

    ” “是吗?”蓝色马微笑地望着血河尽头处搁浅的将军的头颅,“你难道没有认出来吗?这个血肉模糊的战场,不过是你对整个世界的眷恋。

    ” 夜来了。

    饥渴让我眩晕。

    我还以为,梦中这个年轻的躯体会非常坚韧,因为它不过是个灵魂。

    可惜我错了,我依然如此脆弱。

    “真遗憾。

    ”我无力地笑,“我不能和你走得更远了。

    我只想问你,你曾经遇到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那么你曾经带着他们走出去过吗?荒原的尽头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它俯下骄傲美丽的脑袋,温柔地舔着我的脸。

    听觉即将涣散成水的时刻,我隐约觉得它说:“要想走出去……”往下的我就听不清了,19岁红裙子的灵魂融化了。

     然后我就醒了。

    突然间周身一股异样的感觉。

    平静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说:“妈,你醒来了。

    ”我仍旧不认识他。

    但是我突然间知道我必须要做什么。

     平静的陌生人推着我去公园散步。

    说是散步,我坐在轮椅上,也就是晒太阳罢了。

    他俯下身子,替我扣紧毛衣的纽扣。

    他微笑着说:“妈妈,你就像你19岁那年一样漂亮。

    ”他在说谎。

    可是我爱听。

    我的眼光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饮料摊,五彩缤纷的刨冰在红鼻头小丑的手中绚烂着,就像小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欢呼。

    “妈妈,你也想要刨冰么?”他笑着摇头,“你彻底变成一个小孩儿了妈妈。

    好吧,你等着。

    ”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他停顿在小丑的眼前。

    我奋力地摇着我的轮椅,摇到了绿树丛后面。

    一条荡气回肠的斜坡在我眼前延伸着,犹如天启。

     有一个小孩子站在我的轮椅前面,好奇地、清澈地看着我。

    我说:“你帮我一个忙,好孩子,你帮了我,那边会有个叔叔送给你刨冰。

    ”他点头,说:“好。

    ” 我说:“你推着我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到了下坡的地方,松手。

    很简单,你会做,对不对?”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狡黠地一笑,我在他眼睛深处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蓝色。

    “你来了。

    ”我说。

    “来了。

    ”他声音稚嫩语气却沧桑。

     “那么开始吧。

    ” 所有的风景开始流动了。

    耳边的风声无比凉爽,我在这令人微笑的急速中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身边所有人的惊呼声。

    滑动越来越快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玩儿时的大滑梯——时光开始倒流了。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死期将至是在我最好的朋友的葬礼上;我孩子的孩子出生那天在下暴雨,那家医院的灯光是种奇怪的灰色;医生对我说:“你怀孕了,恭喜!”我听见耳边有种奇怪的嗡鸣声,好像有一只即将被松脂包裹成琥珀的昆虫;我和平静的陌生人的父亲在新年的北极圈惨淡的极光下面烤火,火苗在无尽天地里代表人生的一切虚幻;我17岁那年夏天是绿色的青草的味道;我小时候放跑了红色的气球,妈妈说:“宝贝别哭,妈妈给你买新的。

    ”……然后就是一声巨响,然后是黑暗,然后我飞起来,我变成了光。

    那一瞬间我想起梦里蓝色马说过的话:“要想走出那片荒原,你只能学会——不再执着于‘我’这个幻象。

    ”可是我来不及把它写到小说里面了,我已经不再是我,我成了一束光。

     这就是我想要留给世界的。

    我已经和我的蓝色马、我的小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死不是什么大事情,西出阳关而已,我不需要故人。

     2009年7月 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