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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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

     葬礼之后,活着的人都还热热闹闹地活着;那么,死了的人也该一起吃顿饭才对。

    他不知道这边的世界里有没有这些习惯,只是他刚死没多久,还不适应那种寂寞。

     主人推开门,招呼走廊上的服务生:“上凉菜吧,也把酒打开。

    ”然后,他回过头,对曲陆炎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过,到死也不再跟我说话。

    可现在大家都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可以坐下来吃顿饭了。

    ” 曲陆炎笑了:“没错,自从死了以后,我就不恨你了。

    ” 主人摆摆手:“不提这些,恨不恨的,跟死活也没关系。

    我们今天不醉不归。

    你多久没好好喝酒了?反正你现在用不着再担心肝脏。

    ” “我倒是没那么馋。

    ”沈老师笑道,“活着的时候整天偷着喝酒,现在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反倒没什么意思。

    ” 他在1977年的那个傍晚,最后一次看见若梅。

    若梅穿着一件很旧的白色衬衣,上面隐隐地撒着一些看不出色泽的碎花,深蓝色的布裤子——满大街的女孩都会这么穿,但是到了她这里就有了种袅娜。

    她在通往他们母校的街口徐徐地转过身,对他漫不经心地笑笑:“你是不是也去考大学了?”若梅的眼睛直视着他的脸,语气横冲直撞——那时他早已听说了若梅的病,人们早就在传的,病是生在脑袋里,说是心里,也对——总之,根治是不大可能的,跟她多说几句话就能发现她不对头,可惜了,一个那么美的姑娘。

    已经是红颜了,估计也只好薄命。

     他依然把若梅当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告诉她,没错,参加了高考,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好些人都参加了,那谁,那谁,还有谁谁谁;有谁去了北京,有谁考上了名校,又有谁意外地被分配到了某些在他们眼里非常浪漫的远处;而他自己,还行吧,接纳他的那所大学没那么显赫也没那么传奇,不过好歹是所有根基的老学校——聊的都是沈老师过去的学生,若梅全都认得的。

    他站在那个黄昏里跟若梅聊了足足半个小时,历数所有考上了大学,即将开始全新生活的故人们。

    他是故意的。

    曾经,沈若梅心比天高,没兴趣正眼瞧他们。

    他自认为也在注意自我克制,并没有在这个患了精神病的女孩子面前炫耀他们的锦绣前程——若梅安静地听,听完了,嫣然一笑:“真好呀,真好。

    ”他略带错愕地望着她潋滟的笑容,心想她果然是脑子有问题了,居然如此心无杂念地替别人欢笑着。

     就在那天晚上,若梅跳了楼。

     他跟沈老师碰了一杯,他说:“沈老师,我们不劝酒,大家随意。

    ”沈老师沉默着也举起杯,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表情庄重,这一瞬也因此有了风骨。

    与沈老师的这一杯,他一饮而尽。

    他早就想好了,微醺之际,告诉沈老师有关那个黄昏的事情。

    为什么要告诉他呢?肯定不是道歉,并不是他的错,至少他不是存心的。

    他只是想稍微挫一下那个女孩的骄傲。

    因为她也曾经深深地挫败过他的傲气。

    她那么美,这对他本身就是伤害。

    一个人只有在喝多了的时候才能清晰地表达出这些。

     只是他不知道,死人是不会醉的。

     客人们还没告诉过他这件事。

    “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区别有很多,千杯不醉只是其中之一。

    其实也不用刻意说明,当死人当久了,自然都会知道的。

     和曲陆炎碰杯的时候,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要不要说一句,对不起。

    可是终究说不出口。

    曾经他说过的,他和林宛都说过一千次,不过这种事,即便曲陆炎当真说了“没关系,算了”,他们也承受不起。

    刚毕业的那些年,旧日的同学们一起同仇敌忾地孤立了他和林宛,他们二人也知趣地不和大家联络。

    可是多年过去,曲陆炎在同学圈子里始终销声匿迹,同学们跟他们逐渐恢复了走动,尤其是——当他们俩的孩子和同学们的孩子渐渐长大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有了太多共同的烦恼和困惑。

    于是后来,曲陆炎反倒成了大家眼中,那个不那么懂事的人。

    所谓人走茶凉,说的大概就是这个。

     沈老师装作对他和曲陆炎之间那些细微的尴尬浑然不觉,坐在那里细细端详着上来的六道凉菜。

    似乎是在从色泽品评着厨子的水准。

    沈老师一直都是个生活得细致的人。

    他似乎记得,某个火热的夏天里,校园里满墙的大字报,有一张是骂沈老师的,罪状是他家里的书架上,若干年前有一本撕了封面的,1949年版的《雅舍小品》,作者是一个名叫梁实秋的反动文人。

    那里面有些写怎么吃东西的散文,被沈老师翻得很旧。

     “沈老师,您不用客气,先尝两样小菜下酒。

    ”他招呼着。

     “那不用。

    ”沈老师摇头,“我吃点蚕豆就行。

    别的菜,动了不好的。

    ”随后沈老师解围似的说,“这家馆子水准好像还不错。

    比好多人间的馆子都强。

    不过想想也没错,有水准的厨子们就算是死了,不做菜,也太闷了。

    ” “你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他听见了曲陆炎的问题,语气平缓。

     “还行。

    就是孩子不争气。

    是个男孩子,淘气得很。

    ”他微笑。

     “我知道。

    ”曲陆炎说。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曲陆炎知道他和林宛有个男孩,还是知道那孩子很不争气。

    不过他决定不追究这个了,他无奈地笑:“现在不同了,我一走,他就得学会顶门立户。

    ” “这个我懂。

    ”曲陆炎挪动了一下身下的椅子,“我唯一安慰的其实也是——我看着我女儿嫁了人,在澳洲安了家,她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 “你比我有运气。

    ”他说的是真心话。

     最后两位客人终于来了。

    服务生把他们领进包间的时候,看得出在压抑脸上的惊讶。

     那是一对夫妻。

    丈夫没有双臂,将用旧了的拐杖夹在腋窝下面,用一种看起来危险的平衡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