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番外: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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舫上登时全乱了,原本在舫首摇木桨、烹茶的宫女内侍纷纷靠了过来,高显仁一边指挥守在舫上的禁卫下河捞人,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要往河里跳的萧逸拦腰紧紧抱住。

     “陛……陛下,您别着急,禁军会救的,会救的,您下去也没用……” 好好的静波缓漾,泛舟水上演变到最后,成了一锅乱粥,大虾小虾扑通扑通跳水,溅起碎波无数,禁军在河中游曳,费了好大劲才把落水的楚璇捞上来。

     楚璇浑身都湿透了,薄薄的春衫紧贴在身上,乌发漉漉的滴着水,坐在岸边的燕山石雕上,裹在萧逸的皂锦披风里,纤弱的身子一下一下地瑟缩着,不时打个喷嚏。

     萧逸盯着她这副狼狈样,在一边来回踱步,气得胸膛起伏不定,不时拿手点一点楚璇,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等愤怒积得差不多了,将要跟这丫头好好理论理论,高显仁忙上前,附在萧逸耳边低声道:“陛下……孩子小了,得好好教育,您好好跟她说,别动怒,可千万别动手啊!” 萧逸冷睨了他一眼,甩袖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楚璇,道:“咱们得把规矩再讲一讲。

    ” 正缩在披风里的楚璇闻言抬头,几滴水珠顺着尖细秀巧的下巴滑落,洗刷净了脂粉,露出素淡丽质的一张小脸。

     萧逸抬袖指向那浅波荡漾的水面,耐着性子说:“看见了吗?那是河,是用来看的,用来荡舟的,不是用来跳的。

    ” “你这个一句话说不好就翻脸的毛病得改,听见了吗?得改!” 楚璇默默地抬起手抹掉萧逸喷到自己脸上的口水,眨巴着一双乌灵晶澈的眼睛看他。

     她也就是性子急躁刚烈,但其实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早就没什么了。

    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凫水……刚才一怒之下跳了下去,只觉凉水忽得包裹过来,身子在水中不住的下坠,她想要扑通着再游上来,岂料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反倒连呛了好几口水。

     那种憋闷感、与死亡相接的恐惧齐齐袭来,脑子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在生死关头,她甚至想,萧逸会不会不救她……他知道她是梁王派来他身边的细作,可能只是碍于宗亲间的情面才留着她,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其实没准心里早就想把她这枚钉子拔掉了。

     这一回儿是她自己跳下来的,若是他顺水推舟,那…… 从前在梁王府里,大舅舅和外公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楚璇灌输,这皇帝是个血冷手狠的人。

     起先她是不怎么相信的。

     她记忆里的小舅舅明明是个温煦和润的美少年,脾气顶好,就算被她气得跳脚,也从来舍不得打她一下,骂她一句。

     他怎么会是大舅舅和外公口中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不可能! 可他们由不得她不信。

     外公领她见了曾经时常出入王府的年迈老吏,据说只是犯了一丁点错,就被皇帝陛下罢官免职,这老吏满头华发,在外公的书房里哭得凄凄惨惨,一边抽泣一边控诉小皇帝的薄情寡恩。

     大舅舅说这还是幸运的,他上了年纪,皇帝陛下不屑于认真对付。

    有几个正当壮年的,只因和梁王府走得近了些,被皇帝陛下伙同侯恒苑处心积虑抓到把柄,直接弄死在了刑部大牢里,留下一家子孤儿寡母,甚是凄惨。

     若说这些只是让她稍有动摇,那大舅舅跟她说的另一件事则直接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大舅舅道,上一回他安排楚璇和皇帝陛下在厢房里私会,事没成,虽则陛下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不快来,但回了宫紧接着就命人杖毙了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听说是在宣室殿前当着阖宫宫人用大板子活活打死的,直打到血肉模糊,筋骨皆断。

     楚璇被这血腥的描述骇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瑟瑟地问:“为……为什么?” 大舅舅轻描淡写道:“还能因为什么?陛下龙心不悦,找人撒气呗。

    ” 若是楚璇再大一些,多经些世面,就能轻易识破萧腾的谎话,轻易看破这里面的玄机。

    可偏偏那时候她太小,又因婚事不顺而对萧逸存了几分怨恨,被这么半真半假的一诓,当真就上了钩。

     后面她仔细留心着萧逸的身边,果然不见了那个大宫女的身影。

     在她的记忆里那宫女跟在萧逸身边已有些年岁了,当初楚璇被禁卫弄伤,就是靠在她的身上让萧逸给她上的药。

     一个物件放在身边用久了都会生出点感情,更何况是人?小舅舅怎么就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有这样的事梗在心头,再想想萧逸对着自己时那清风皓月般的柔隽温和,不由得脊背发凉。

     大舅舅的那句话好似在她心里生了根——这皇帝是个血冷手狠的人。

     可怕的猜测到这里戛然而止,她肩胛一紧,被跳下来的禁卫揪着衣衫捞出了水面。

     河岸阳光暖融融的,一点不似河底凉意噬骨,她还好好地活着,可以顺畅地呼吸,带着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庆幸,觉得这唠唠叨叨的萧逸也没那么烦了。

     萧逸自认为颇有耐心,谆谆地教育了楚璇一番,见她一副愣怔出神的模样,以为是自己训得狠了,把她训傻呆了,刚柔和了面色想要恩威并施地说几句安慰话,却见她裹着披风霍得站起来,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

     她双手合十将他的手掌夹在中间,小心翼翼道:“小舅舅,其实……如果我死了你也会难过的吧?你也不想我死的,对吧?” 萧逸的面容一僵,随即神色沉了下去。

     若说方才冷怒滔天,那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多数情绪都只浮在表面,可楚璇这一问,是真正地让他把凛然寒意沉到了眼底。

     萧逸静静看着楚璇,蓦地,把手从她掌心间抽了出来,凉瞥了她一眼。

     “朕不想你死,朕想把你的心扒出来,看看是什么做的。

    ” 说罢,阔袖一甩,头也不回地顺着河堤走了。

     原本和风晴朗泛舟河上的风雅事,便就这样不欢而散。

    从西苑回了太极宫后的半个多月,萧逸都把楚璇晾在了一边,再未踏足过长秋殿一步。

     后知后觉的楚璇在自己的寝殿里撒欢了数日,才缓慢迟钝地反应过来——小舅舅不搭理她了。

     那日她乍被从河里救起,死里逃生,不免脑子有些混乱,说话未经思索,问了那么一句不该问的话。

     凭萧逸的精明通透,不难从她这句话里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宠爱了半年多的小美人,他捧在手心里悉心呵护的璇儿,竟然还在心里对他有着这样恶劣的揣测,人都说君心似海,怎么没有人说美人心似冰,怎么也暖不化呢? 纵然从前他也经常跟楚璇怄气,经常晾一晾她,可这一回儿是真得伤了心,不是耍心眼不是使计谋,是真得怕见着她,怕见她那虚伪堆砌出来的花颜娇靥,怕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心里真实想法,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狠狠伤他一下。

     晾了这么半个月,萧逸把自己埋在奏折里,靠着夙兴夜寐、勤勉政务来疗情伤……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他将刚批好的奏折放在案上晾着,瞥了眼侍立在侧的高显仁,随口问:“宫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吗?” 高显仁正端着拂尘在打瞌睡,一听皇帝陛下发话,骤然清醒,老狐狸在心里稍琢磨,便猜到皇帝陛下想问的不是宫里的动静,是长秋殿那边的动静。

     他略作斟酌,偷觑着陛下那张冷颜,颇为含蓄道:“倒是风平浪静,就是御医们有些辛苦,得经常往后宫跑。

    ” 萧逸握毫笔的手一颤,歪头看向他:“御医?谁病了?” 高显仁笑道:“谁也没病,就是前些日子萧祭酒往宫里递了几张方子,说是贵妃从前在闺中常用的,御医比照着调制出药丸送去了长秋殿,让娘娘按时服用,好保养着身体。

    ” 萧逸冷哼了一声:“药丸,保养身体,她倒是过得挺滋润的。

    ” 高显仁跟在萧逸身边多年,惯会察言观色,知道皇帝陛下快绷不住了,是时候该和好了,便试探着问:“尚仪局遣人来问过,说过几日就是贵妃娘娘的生辰……” 萧逸翻开奏折,讥诮道:“哦,她惹了朕,到如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还想让朕巴巴地上门去给她过生辰?” 高显仁缩回脑袋,低声道:“尚仪局问得是……娘娘快要满十五岁了,是不是该行合卺之礼了?” 萧逸动作一僵。

     日影西斜,幽深的殿宇里安静至极,大内官躬身垂立,等着陛下发话,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不禁悄悄抬头偷觑陛下的脸色,那俊秀的面庞看上去是没什么波澜,只是再仔细瞧瞧,耳廓好像红了…… 高显仁从宣室殿出来,招来侍立在檐下的几个小黄门,道:“陛下在里头跟大臣们议事,你们小心伺候着,算好时辰进去添茶,竖起耳朵听,若是陛下叫得赶紧进去。

    ” 小黄门们忙揖礼应是。

     嘱咐安排好了这头儿,高显仁得往长秋殿去一趟。

     想想陛下刚才的话——“哦,她惹了朕,到如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这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他在等着贵妃来哄他呢。

     高显仁也真是服气这两祖宗了,一个狠端着架子,一个沉得住性子。

     贵妃也真是的,就给皇帝陛下一个台阶下,哄一哄他又能怎么着?不至于僵到如今,陛下连长秋殿都不去了…… 他一路腹诽着抄小径去了长秋殿,细雨初歇,云开微霁,金轮从云后爬了出来,射出明媚的光晕。

     高显仁收了油纸伞,见殿门敞着,不时有细碎花瓣顺着风飘出来,带着清新淡雅的香味。

     高显仁稍微将脚步放重,倚靠在朱墙下打盹儿的内侍慌然惊醒,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堆出一脸笑道:“奴才就说最近花开了,风也香,不定就会有贵人临门,这不大内官就来了。

    ” 高显仁端着拂尘低瞥了他一眼,翘了翘唇角:“你还挺机灵,挺会说话的。

    我问你,娘娘最近可好?” “好,吃得下睡得着,补药见天用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