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百年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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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止水的西子湖。

    湖面扁舟似叶,自画中驶出般,朦朦胧胧,淡若点墨。

    奉紫和姑娘们手中提着新货,沿河行走,拨开一簇簇花枝,赏景谈心。

    其中一位姑娘道:“其实上官公子看上去很高傲,也不知同样高傲的雪宫主是如何跟他好上的。

    ” 另一姑娘道:“雪宫主一点也不高傲,性格随和得很。

    上次在兵器谱大会上我横着走路,不小心撞到个人,一看到是重雪芝,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小命不保。

    可是她竟然很温柔地说,不碍事。

    当时,我是死也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国色天香’四个字,便是为雪宫主造的吧。

    ” “原来,上官公子以前风流成性,是因为没遇到最美的女子。

    一遇上,还不是被拴得牢牢的。

    ”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他成亲以后会不会又……”眼见身边的人在清嗓子,并且猛丢眼色示意奉紫在,姑娘立刻改口道,“据说前几个月,此地有一家兵器铺生意惨淡,但后来老板改行当说书的,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说的似乎便是上官公子。

    ” “我知道,我去听过,他们都说那老板姓卓,是个疯子。

    ” “我也听——啊!” 走在最前面的姑娘踢到一个东西,险些绊倒,所幸身后的奉紫伸手扶住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话方说完,低头便看到她脚下坐了个人。

    她们走在柳荫下,本来那人极不易被发现,垂柳还挡住视线,完全看不清面孔。

    但奉紫看得到他蓬头垢面,衣着褴褛,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梦呓。

    原本以为是随街行乞的叫花子,但他只哼了几个字,她便认出了是什么人。

    他们认识太多年,原本是很和睦的同门师兄妹关系,他却成了她人生中最不可原谅的人。

    此时,他念的是:“爱的谁?杀的谁?我娘她是无辜的。

    ” 奉紫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

    但她还是没忍住,挑开柳帘,看着他。

    他也是立即抬眼看向奉紫,双目呆滞,却依然不停念着:“我杀谁?要爱谁?我娘她是无辜的。

    我爱谁?要杀谁?我娘她是无辜的。

    我杀谁?要爱谁……”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的单边酒窝,还是会深深地陷进去——这小小的酒窝,曾经引起灵剑山庄十来个女弟子打得簪飞玉碎。

    此时此刻,酒窝陷入他的脸颊,犹如一道残忍的伤疤。

    看见夏轻眉这样,一个曾为他茶不思饭不想的女弟子,全然没认出这是谁,只拽了拽奉紫的袖子,强行把她拉走。

    夏轻眉并未追上去,只是眼神一直随着奉紫走,嘴里仍旧念叨着同样的话语。

     修炼《芙蓉心经》,夏轻眉却没能手刃至爱,还是走火入魔了。

    奉紫想不明白,也忘不掉这柳树下的场面。

    以往她遇到困难,总是喜欢找原双双解决。

    因此,哪怕她已诚惶诚恐,却还是走向了原双双练功房门前。

    正在犹豫是否敲门,练功房里面便传来了一个声音:“进来。

    ” 奉紫又一次被吓着。

    这声音……她完全听不出是什么人。

    若不是这房间只有原双双一人在住,她准会以为里面住的是个男的。

    原双双的声音何时变得这样粗?只听见里面的人又道:“奉紫,进来。

    ” 既然都叫出自己的名字,奉紫再无理由逃跑,只有硬着头皮,推开门。

    里面的人确实是原双双。

    她背对奉紫,在运功打坐。

    奉紫缓缓走到她身后,轻声道:“教主是因为操劳义父母的事……中风寒了吗,声音为何……” 原双双用低沉的声音哼笑两声,又道:“最近确实重疾缠身,所以不曾外出。

    你且勿虑,我自会调养。

    ”也不知道是否声音变化的缘故,奉紫觉得她说话的口吻,也跟以前截然不同。

    正在感到纳闷之时,原双双回头看着她,朝她微微笑着。

     而这一刻,奉紫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她只留意到原双双的眼睛。

     “我听说,你要去参加上官透和重雪芝的婚礼大典。

    路上小心。

    ”原双双用那双深紫色的瞳孔看着她。

     转眼四月到来,大红日子,素雅的傲天庄张灯结彩,也被大红染了个彻底。

    满园丁香婉约绽放,花团锦簇,白紫相映,饱满而鲜艳,在春风的吹拂下,蝴蝶般翩翩起舞。

    而园中景象,用“人海如潮”四字形容,绝不夸张:武当星仪道长、少林释炎方丈、灵剑山庄林轩凤、峨眉慈忍师太、花大侠、酿月山庄段庄主、紫棠山庄司徒雪天……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前来捧场。

    坐在父母坐席上的,却是非常格格不入的三个人:上官行舟、福月兰、林宇凰。

    林宇凰身侧空着的座位上,放了重莲的灵牌。

    林宇凰很少穿华贵的衣服,这一日他打扮得不仅体面十足,连眼罩都换上了镶金的。

    乍一眼看去,还真有几分大派掌门的味道。

    雪芝还夸了他,二爹爹你简直是俊美无双。

    林宇凰居然理都不理她。

    女儿要嫁人,这当爹的已经别扭了好些天。

     雪芝在马车中看这情形,却不敢出来。

    成亲似乎没她想得轻巧。

    若不是亲眼见到,她都忘了上官透身后还有一帮高爵厚禄的哥哥、嫁给今上的姐姐。

    这一回来参加婚宴的,不只国师夫妇,还有上官透的大姐、二哥、三哥和小姐姐。

    这四人都是前几天便赶到月上谷的,都说要看看小弟未过门的妻子。

    前三者对雪芝赞不绝口,唯独上官透的小姐姐对雪芝有些冷淡,私底下说雪芝长得有股狐媚子气,不像好人家的姑娘。

    裘红袖却说,小姐姐,照你的说法,重雪芝长得妖气,那我不是长得骚气了?她忙说没这回事,裘妹妹自是风情万种。

    仲涛忙补充说,雪芝妹子那是狐狸精的脸,白蛇精的心,刚说完便跟上官透打了一架。

    当然,这些雪芝并不知情。

     春风动繁花,傲天庄中兰蕙清渠,风光幽丽,下了一场丁香雪。

    雪芝站在马车后,一身大红云裳。

    她将凤冠珠帘拨到耳后,垂头看着地面,紧张得动也不敢动。

    这时,一双黑红相间的靴子出现。

    她抬头,只见眼前的男子身着红纹黑衣,却面白如玉,鬒发如云。

    雪芝一时间竟没认出是什么人。

     “宫主,”那男子唤道,“还在这里?” “穆远哥……为何看去不大一样了?” “哦,你是说头发。

    ”他转过头,指了指压住长发的蝶形黑色发冠,“前两日刚成年。

    ” 以前,穆远一直都将长发束在头顶,留下一侧刘海,因此依然带着少年的稚气。

    此时,他将头发散落,顿时显得成熟不少。

    而有那一缕刘海的衬托,居然俊美得有些邪气。

    雪芝道:“啊,穆远哥的冠礼……我真是糊涂,都忘了这事。

    ” “无妨。

    人生大事更要紧。

    ” 雪芝也笑道:“是不是有一种嫁妹妹的感觉?” 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柔和浅花更烘托得他玄衣如夜,身姿挺拔。

    穆远眼望着她,却不说话。

    她感到有些不自在,正准备找点话题,穆远却抬手,顺着她头上鸣金清脆的步摇摸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答非所问道:“你原本应是我的。

    是我的失误,只想着大局,分了心,让你跑了。

    ” 雪芝微微一怔,往后退去,躲开他的手,僵硬地笑道:“成亲只是个形式。

    即便嫁了人,我依然属于重火宫。

    ” “成亲只是个形式,此言甚善。

    即便嫁了别人,我也可将你夺回,是吗?” 穆远哥今天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会说出这般荒唐的话?雪芝更加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也是同一时间,媒人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拜堂了,去吧。

    ”穆远拍拍她的肩,“别走太快,小心身子。

    ” 上官透一身红衣,正站在大堂门前等她。

    她放下珠帘,在几名喜娘的搀扶下,进入大红轿子。

    穆远的笑容不同以往,让她觉得害怕。

    若不是因为有身孕,她还真的很想跑开。

     花轿靠近礼堂,乐师们开始奏乐。

    轿停,出轿小娘上前迎接。

    隔着珠帘,雪芝隐隐看见前面英气勃发的新郎。

    每次靠近他,她便不会再惧怕任何东西。

    出轿小娘搀着她跨过朱红马鞍子,踩着红毡子,缓缓朝前走去。

    直至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右侧,之于她,所有人都已消失不见。

    在花香流溢的空气中,喧闹喜庆的奏乐中,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会心的笑意。

    大堂中,各大门派的掌门弟子都坐在客席上,静静看着二人走向赞礼者和双方父母。

    园中繁花似锦飘扬,穆远站在很远的地方,丁香花枝下,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

     赞礼者高呼道:“一拜天地!” 二人随着主香者,朝门外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又朝着林宇凰、上官行舟和福月兰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林宇凰笑脸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二人,如身侧的国师夫妇一样,笑得像个菩萨,只是多看几眼雪芝后,便会揉揉眼睛看向别处。

     “夫妻对拜!” 祥烟瑞气轻绕,香烛氤氲。

    二人转过身,面对彼此。

    隔着珠帘,雪芝仍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曾经一路跟着取笑逗乐的昭君姐姐,她难过时对着撒娇赖皮的透哥哥……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不真实,幸福,却又有些惆怅。

    上官透接过金制秤杆,挑开雪芝面前的珠帘。

    雪芝低垂着眉眼,睫毛在眼下投落深影。

    隔了片刻,她才抬眼看着他,轻轻吸气,朝他微微一笑。

    接过喜娘端上的茶水,二人分别向父母敬茶。

    朝着国师夫妇敬茶时,老两口完全把自己儿子忘了,只无比错愕地看着雪芝,福月兰对林宇凰道:“我说林大侠,你说的何止是不夸张,简直是太不夸张。

    我们这儿媳妇还真是……倾国倾城啊。

    ” 上官行舟道:“透儿,你这孽子,从小没让我省心过,今日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 上官透含笑低声道:“爹爹教训得是。

    ” 雪芝捧着茶,高高举过头顶:“请公公婆婆用茶。

    ” 两位老人接过茶盏,眉开眼笑地饮茶。

    然后,二人又在林宇凰和他身边的空座前跪下。

    上官透和林宇凰早已熟络,客套起来,都忍不住笑。

    他敬茶过后,雪芝捧着茶杯,轻声道:“二爹爹,请用茶。

    ” 林宇凰接过雪芝的茶,还是笑得没心没肺,但眼中有水光闪烁,手已发抖。

    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软软白白的奶娃娃,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的大姑娘,而在这时,就要嫁作人妻。

    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日,重莲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试图掰开她死抓住他食指不放的小手,唤道:“芝儿,芝儿,别抓二爹爹。

    二爹爹最喜欢你,哪里都不会去。

    ” 明明是简单而又平凡的一件小事,却令他此时热泪盈眶。

     雪芝又朝重莲的灵牌捧上茶盏:“爹爹,请用茶。

    ” 香烟环绕,无人言语,重莲的灵牌是一座置放了千年的古碑。

    雪芝将茶水倒在椅子上,纵然有千言万语,满心的思念,都只能化作深深的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