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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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他几个堂表兄弟聪明,却胜在心够狠。

    干这一行的,头脑固然重要,但更多时候时机更重要。

    他就是我所见过的最懂得把握时机的人,”说到这里,韩睿微微一停,唇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容:“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他一个洋鬼子恐怕要比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能理解这两个成语的精髓。

    ” 谢少伟点点头,表情中略微显出一丝凝重:“这次他显然是冲着你来的。

    ” 韩睿冷笑不语。

     他和Jonathan,名义上的兄弟,实际上却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几乎从他被母亲领进罗森博格家族大门的那一刻起,两人此后多年的积怨和争斗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最后高大修长的男人掸了掸衣角离开沙发站起来,神情冷峻地吩咐:“Jonathan那边你继续派人去查,我要知道他的详细行踪,包括他带来的手下的资料、一路上都接触过什么人,统统给我查清楚。

    还有目前和墨西哥人交易的那批货,你也让大家盯紧点,我那位亲爱的‘兄长’选在这个时候千里迢迢来看我,应该不单只是想要我的命这样简单。

    ” 方晨急匆匆冲进咖啡厅里避雨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淋湿了大半。

    夏季的雷雨来得迅速而又猛烈,令人完全没有防备。

    稍稍理了下额前濡湿的刘海,她便由服务生领着入座。

     恰好是下午时分,又不是周末,店里的生意显得有些清淡。

    整个复古风格的厅堂只有三两桌客人,竟然全都是情侣,各自分散在不被旁人打扰的角落,亲密地将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

     方晨挑了个窗边的双人座位,先往外面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阿天的踪影,这才稍稍有些满意地坐下来。

    其实自从上次之后她就格外注意,果然又被她陆续察觉过几回,到后来她也懒得再同阿天计较,因为明知阿天也只是听从韩睿的差遣罢了,凭白成了受气包也怪可怜的。

     今天趁着下大雨,她趁机甩开他,坐下之后连餐牌都没看,只点了杯意式特浓咖啡。

     其实她平常很少喝这种饮品,但凡会上瘾的东西,她都极少接触,包括茶。

    光是这一点,她便算得上是家中的异类了。

    因为生活习惯传统的父亲陆诚国是他那个圈子里有名的品茶专家,而母亲曾秀云从事艺术工作过去时常需要熬夜,咖啡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提神剂,家中有着最专业的咖啡机和各式各样进口的咖啡豆,而曾经作为曾秀云的经理人,在面试时必然会被询问到的一项能力就是:磨咖啡的技术如何? 如果这项不过关,其余的工作经验再丰富也是白搭。

     对于这一点方晨十分不能理解,她总感觉自己与母亲的习性完全无法融合,从母亲的洁癖,到母亲对自己喜爱事物的某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正因为自觉不能融合,所以母女关系曾经一直不算太好。

    而反观陆夕,则似乎不存在这种困扰。

     在方晨的眼中,自己的这位亲姐姐不仅从头到脚完美得不像话,就连性格都属于兼容并包型。

    她甚至说不出有什么东西是陆夕不喜欢或不能接受的。

     陆夕能将红茶绿茶的种类和烘焙工艺说得头头是道,也能仅凭味蕾辨别出各种咖啡的细微不同,尽管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倘若有了一个反面形象做对比,那就立刻显出她的可贵来。

     对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晃,逐渐飘远的思绪被立刻拉回到现实中。

    方晨下意识地抬起头,此时窗外雨势已经明显减缓,遥远的天边乌云慢慢散开,从层层堆叠的缝隙中隐约露出一线放晴的日光。

    那赤白的光芒穿透落地玻璃窗恰好照在来人身上,一头暗金色的及肩长发竟似乎比阳光还要耀眼。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西方男子有着极为深邃的五官,鼻梁微勾,一双眼珠的颜色近乎湛蓝,仿佛白昼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海水。

    他朝方晨微一欠身,显出极良好的教养,操着美国口音,从性感丰润的嘴唇里吐出一串英文,绅士般地询问方晨自己是否可以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

     这样的搭讪方式很普遍,方晨抱歉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被打扰。

    那人也不勉强,转身在另一张桌边落了座。

     与这个城市里多数外国人轻松随意的风格有所不同,这个男人的穿着十分考究,衣裤剪裁合合体、质料挺括,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就连发型也仿佛是专门打理的,虽然长到肩膀却并不显得凌乱邋遢。

     不是所有男人留长发都会好看,偏偏这样的发型很衬他,显得潇洒飘逸,颇有几分艺术气质。

     两张桌子相邻,隐约有浓烈的古龙水气味夹杂在咖啡特殊的香气里飘过来,令方晨下意识多看了他两眼。

     结果却让她不由得怔住。

     几乎每一次转过去,她的视线总能与他对上。

    那个陌生男人一边优雅地喝着咖啡,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

     他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探究之意,在她身上来回打着转,却又似乎锐利晦暗,没来由的令人不舒服。

     方晨有些不悦,心想即使是西方作风也不该这样没礼貌。

    她沉了沉嘴角,连表情都不自觉冷下来,可是那人却若无所觉,只是面露微笑地回望她,眯起漂亮深邃的蓝眼睛,如同对待一位老朋友般地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致意,声音不轻不重地恰好让她听见:“美女,这杯我请客。

    ” 他的语气有一丝轻挑,但表情却又仿佛诚恳。

    方晨没有回应他,她无意在这种事上占人便宜,眼看着外面雨势已歇,便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币压在杯垫下,起身欲走。

     那个男人的视线果然随着她而移动,照例是那些毫无掩饰的,直直盯在她的脸上。

     她沉着气,抓起皮包从他身旁经过,明明已经走出好几米远,这时才听见那男人再度开口说话。

     此时,客人稀少的店里环境清幽,只有数只古铜色的旧式吊扇在挑高的堂顶缓慢转动。

    他的声音并不大,不紧不慢地传进方晨的耳朵里却犹如平地乍雷。

     “我认识你。

    ”陌生的长发外国男人说。

     见方晨停了脚步,他笑得似乎有些神秘:“除此之外,我也认识你的姐姐。

    ” 方晨不禁心下一凛,脸色微变地问:“你是谁?” 可是对方却不回答她,仿佛是在享受她此刻的惊疑,又仿佛只是在欣赏她的美貌,放任自己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流连,沉声赞叹:“在来中国之前,Lucy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东方洋娃娃。

    不过你比她更美,可能命运也比她好许多。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似乎有点惋惜,靠在高高的椅背里耸了耸肩膀。

     他看着神情倏然紧绷的方晨,终于简短地自我介绍:“Jonathan。

    Lucy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我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和她曾经的关系还相当不错呢。

    ” 其实自从陆夕出事之后,除了将部分遗物从国外带回来之外,陆家人也曾经试图和陆夕的同学朋友们联络。

    毕竟事发得太突然,一时之间谁都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也不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可是他们几乎问遍了平素与陆夕关系紧密的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陆夕在学校里的表现相当出色,人缘也极好,大家都为她的逝去感到哀伤或惋惜,同时却又纷纷表示不太清楚陆夕的私生活状况。

     也确实如此。

    在那样的西方社会里,在宣扬独立隐私的文化的熏陶下,一个外国留学生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恐怕很少会有人去关注。

     可是如今这个男人——方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个仿佛平空冒出来的男人,不但自称认识陆夕,而且很显然,他甚至知道陆夕已然身故。

    而她当初与父母在美国处理后事的时候,竟然完全不知道陆夕的生活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大门后的铃铛清脆悦耳地响动两下,又有客人推门进来。

    方晨借着这声响平复了一下震惊的心情,看着Jonathan语气肯定地说:“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她并没有那么天真,会以为今天只是一场巧遇。

     Jonathan不置可否地扬起他那淡金色的眉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在椅子扶手上,此时的他一反刚才温和绅士的姿态,只是好整以暇地坐着,一时间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

     方晨这才发现这个男人不笑的时候其实面目冷淡,甚至很有几分阴厉森冷,那样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睛里却仿佛没有温度,盯着人久了就连目光里都犹如泛着森森寒意。

     方晨不由皱了下眉,心中越发疑惑。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份确实可疑,她直觉认为陆夕生前不该和他有什么交情才对。

     看出对方是在故意吊她胃口,方晨不由暗自咬了咬牙。

     所谓来者不善,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在没搞清楚Jonathan的动机之前,她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疑团。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方晨语调平稳却又略带了几分强硬地开口说:“抱歉,我想我没时间与你玩游戏。

    ”说完真的不作停留,转身离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她不禁有些犹豫了,但脚步的频率并没有放缓,径直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云破日出,不但空气格外清鲜,就连整条街道都被这一场来势迅急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沿街两侧的花坛里反射着碧绿浓翠的微光。

     方晨迎着重新露面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评判自己此番举动究竟是对是错,就已经有服务生追出来唤住了她。

     服务生递上一张卡片。

     “刚才与您交谈的那位外国客人让我把这个给您。

    ” 其实就是咖啡厅里让客人留言提建议的便笺纸,上面用花体写了一串英文: 明天下午三点我将给你打电话。

     附注:关于Lucy的事,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