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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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静候许久,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靴履落地的清响声,一道身影从走廊里转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裴家子显是整理过仪容,衣裳整齐,与白天殴架时的凶狠模样完全不同。

    他看到瑟瑟,止步于槛外,并未踏入。

     瑟瑟主动向他走去,立在他的对面,含笑施礼。

     他的神情显得清冷而疏离,向她颔首,算作还礼,接着便问:“姑姑来此何事?” 瑟瑟望一眼外面,笑道:“此处说话不便,可否请裴郎君随我移步?” 裴家子一动不动,只道:“姑姑有话请说。

    ” 瑟瑟迟疑了下,低声恳求:“事关公主,实在不便在此说话。

    还望裴郎君行个方便。

    ” 那裴家子听后,神情仿佛愈发紧绷,然而再立片刻,终于还是转了身,迈步朝外走去。

     瑟瑟忙跟了上去。

     裴世瑜领她来到驿馆外一处周围无人的空旷之地,停步,转过身,带了几分不耐烦地道:“说罢!到底何事?” 瑟瑟含笑道谢,接着,一时仿佛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道:“公主已是知晓裴郎君与世子今日的事了。

    她幼时遭逢意外,应是惊吓过度,以致失声,至今不能开口说话。

    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是难过,自责连累到了裴郎君,叫你遭受这无端的池鱼之殃。

    我出来时,她还背着人在落泪。

    ” 裴世瑜微偏着脸,一声也无。

     “不过,裴郎君也不必多想,我此行过来,不管你信不信,并非是受公主所遣,而是我自己主张,若叫公主知道,她说不定反会怪我多事。

    ” 裴世瑜依旧没有接话。

     瑟瑟继续道:“公主幼时之事,裴郎君多少应是有些耳闻吧?长公主于她,既是抚养之母,更是救命之人。

    如今她长大了,或是因她出生所带的祥瑞传言,来此,被安排嫁与世子。

    世子的人品……” 瑟瑟低低叹息一声。

     “一言难尽。

    只是她以为,此便是长公主的意愿,纵然不愿,也只得听从。

    不料,长公主实是另有安排……” 她的声音放得更低,行至裴世瑜身前,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续道:“长公主与齐王,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早已离心。

    齐王雄才大略,终日谋划如何于这乱世立稳基业,长公主却心系故国,难舍长安。

    ” “早年她曾以为,齐王可助她复国,如今早也明白了,指望齐王,不过是场春秋大梦,故心灰意冷,自也要为将来谋划,她相中了崔重晏。

    ” 瑟瑟望着裴世瑜。

     “裴郎君是聪明人,应当无须我再多说吧?这便是为何崔郎君那日追到客栈,也如此爱护公主……” 她一顿,面露微笑,“公主如此动人,我若是男子,我必也会爱上她,甘愿为她做一切的事。

    只是世上,又有谁人能问一声公主,她的心意究竟如何?” 她轻轻摇头,“公主不过只是长公主手中的一枚棋子。

    长公主要她往东,她不能往西。

    长公主要她笼络哪个男子,她便只能笼络哪个男子。

    连长公主都需寄人篱下,不能违逆齐王,何况是她,一个口不能言的弱女子?” “裴郎君,我不妨告诉你,无论是齐王最初为她安排的世子,还是长公主相中的崔郎君,皆非公主所愿。

    她心里的人……” 她打住,凝视裴世瑜。

     “我若没有猜错,那应是一位此前与她素昧平生的少年,那少年曾在她陷入绝境之时,神人一般自天降到她的面前,将她自水火之中救出。

    那人英俊无比,护她周全,令她免于苦难,他应便是她原本在梦中也不敢奢求的情郎子……” 今夜的月光轻盈如雪,淡薄地洒在了瑟瑟对面那少年的面容之上。

     随了瑟瑟描述,依稀仿佛能够看到,那张俊美的面上,渐渐似泛出一层可疑的面热之痕。

     裴世瑜不自然地偏过脸,轻咳一声,打断她话。

     “你要我出来,到底是要说甚!”他略仓促地道。

     瑟瑟未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停了片刻,应道:“裴郎君是个爽快人,我便也不在你面前拐弯抹角。

    关于此次公主与裴郎君的联姻之事,实不相瞒,乃是齐王惧怕遭到宇文纵与孙荣攻击,用尽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与你家结作联盟。

    他只为达成目的,怎肯顾及公主的羞耻?何况,连公主姑母,都做不得半点的主!” “公主知裴郎君乃世间少有的君子,渊清玉絜,怎会看得上她?她更自知,配不上郎君。

    此事,请裴郎君千万勿要勉强,自管去齐王那里拒了。

    裴郎君若是拒婚,反倒是给公主留存最后几分颜面,她感激万分。

    ” 瑟瑟终于讲完全部之言,吁出一口气。

     “多谢裴郎君今夜肯听我这一番话。

    不敢再打扰裴郎君,我先去了。

    ” 她向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站住。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瑟瑟停步转头。

     “你为何如此好心,特意来我面前,要为她说话?”裴世瑜问。

     瑟瑟目中露出一缕淡淡戚色。

     “裴郎君问得好。

    ”她道。

     “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却早早堕入泥潭,此生再无任何希望了。

    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贵为公主,我为奴婢,二人之间,有天壤之别,然而如今情状,她与我实际又无两样。

    我之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我知遭人轻贱是何滋味,比死还要叫人难过。

    既然命定无法改变,如今我若能为公主在裴郎君面前留住最后几分颜面,也算是不负十年主仆之情。

    ” “我先告退。

    郎君若是有事,随时可来西角门找我。

    ” 瑟瑟向着对面之人深深再施一礼,迈步而去。

     瑟瑟走后,留下裴世瑜一人,再一次地陷入了矛盾。

     傍晚与崔栩冲突,他被激怒,说出娶她那样的话。

    然而他自己也知,那应当只是他怒气之下的一句冲口之言。

     若不是为了分担兄长压力,他半点也无娶妻之念,更不用说,娶一位如此特殊的女子。

     娶她,真的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又不知为何,瑟瑟方才那一番言语,字字句句,听来明明是在劝他不要应下婚约,他却反而好似着了魔一般,偏愈发难以决断。

     裴世瑜这夜回到驿馆,双手叉于脑后作枕,仰面闭目假寐,脑海里,不觉又浮出当日客栈内她被那崔姓男子抱行的一幕。

     当时他只觉刺目,看她依在对方怀中,温顺无比。

     此刻越想,越觉瑟瑟仿佛没有欺骗。

    自己当时确实应是看错。

    她侧脸向里,垂落双眸,分明是一副无力反抗、不愿叫人瞧见的羞耻之态。

     裴世瑜便如此闭目而卧,身影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去多久。

    在又一道发自远处街巷里的更鼓之声隐隐送入耳鼓之时,他自黑暗里蓦地睁目,自榻上挺身而起,摸黑弯腰套上靴履,门也不走,推开后窗,掌按窗台,一个利落翻身跳出,足底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窗外的地上。

     他悄然来到了那位姑姑所言的西角门外。

     当真的受着一时的意念所驱来到了此处,本在他心胸内鼓胀不停的一股冲动,似又慢慢地消失了。

     他于门外的残雪地上立定,举目眺去。

     那角门紧闭,上方一盏照夜灯笼随风摇摆,引他靴前雪地里的一片昏黄光晕,亦是跟着晃个不停。

     他静立良久,终还是举不动那一只叩门的手,最后,转了身,循着来时之路,离去。

     忽然在他身后,此时隐隐传出来一阵嘈杂声,惹他停步,转头望去。

     透过高墙,他看见齐王府上方的夜空里升腾起一片闪动的红光,鼻息里嗅到随风飘来的一缕烟火的刺鼻味。

    他转身,奔到角门之前,拍门,却不得反应,想是门房也被失火的景象给引走,便后退了一段路,提气疾奔冲至墙下,一个纵身,借方才奔跑的余势,靴尖点踩墙面,探臂上行,凌空几个纵跃,人便灵敏矫健地攀上了墙面,高高地立在了墙头之上。

     此时前方视线无遮,他看得愈发清楚。

     火光似是来自后宅。

     他心一跳。

    再无半分犹豫,跃下墙头,迅速向着火光方向奔去。

     整个齐王府的人皆被这一场夜半的失火惊醒。

    奴仆们自惺忪里睁开眼,有的提桶,有的持盆,惊慌地参与救火。

    裴世瑜从乱纷纷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跑的崔府奴仆们身边奔过,冲到一道墙门之前。

     平日此门关闭,后方便是齐王府的后宅。

    今夜此刻,门洞大开,奴仆们仓皇地奔走其间,努力运水,想要扑灭火势。

     是座小檐楼失的火。

    他已从几名仆妇口里听出,这正是她的居所。

     他一口气冲到近前。

     火已将楼屋底层的门窗尽数点燃,火舌往上蔓延,灼热烟火逼面,无法再靠近半步。

     裴世瑜被迫止步,焦急环顾四周,恰觅见了瑟瑟的身影,向她奔去。

     瑟瑟此时也发现了他,匆匆走来,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不待他开口,立刻便道:“裴郎君安心!幸好发现得早,公主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裴世瑜陡然松下一口气,接着,想都未想,毫不犹豫,叫她带他过去。

     瑟瑟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