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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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觉得,在母亲这个身份里,温柔耐心的特质总是一种戏剧化的产物。

     比如小时候读的童话书,喜欢用完美的父母为孩子制造一种很圆满的假象。

     比如影视剧里早逝的母亲形象,总出现在主角思念孩童时期的闪回里,以一种符号般的隐喻出现。

     所有圣洁无暇的品质都是作者赋予的,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引用。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母亲也是可以没有棱角的。

     原来母亲真的可以温温柔柔地摸着孩子的脸说:妈妈不走,妈妈等你。

     毫不匹配的车标,毫无共鸣的温情。

    让苏玉强烈地感受到,谢琢的世界有多么无法企及。

     他会跟她聊SUV的油耗有多高、多费钱吗? 还是他会认同她的话: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谢琢才不是这样长大的。

     他应有尽有。

     苏玉收回视线,在阵阵惊叹“好漂亮”、“好年轻”的声音里,沉默地回到了题海中。

     …… 谢琢下午又上了两节课,大课间趁班里没人,他独自休息了会儿。

     苏玉的经期还没结束,跑不了操,就给林飞请了假,林飞向来不苛刻女生,同意得很爽快。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苏玉拿着水杯去倒热水,她没有太多胆子在他眼皮底下频繁经过他的课桌。

     但是谢琢在睡觉,苏玉路过时就往他桌前看了看。

     她妈妈让他喝的药还在桌角没有拆,给他送的保温杯里也没有水。

     饮水机就在他身后。

     苏玉走近的时候,才发现饮水机上的水桶空了。

     她喝不喝得上倒不重要,但是……帮他倒一点吧? 苏玉没换过水,想着可以试一试。

    她把空水桶取下来,又拆了一个新的桶,只不过、想象得容易,实操起来…… 天爷啊,苏玉在心里怒吼,这个水桶怎么这么难搬! 拎起来倒不算太费力的,但是要举高、装上,一系列动作,实在有点为难她这个细胳膊细腿的人了。

     苏玉用腿和膝盖顶着,往上重重地一使劲。

     眼见就要放稳了,这时候,饮水机往旁边歪斜了一下。

     “当心。

    ” 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苏玉本来双手捧着水桶,从后面帮忙的人,为了扶稳这只桶,宽大温暖的手掌一下按在了她的手背。

     严谨一点说,是按住了她的四个手指。

     苏玉的瞳孔骤然锁紧。

     他的手看着很凉,其实是暖的。

     两三秒,谢琢立刻扶正了饮水机和上面的水桶。

     “抱歉。

    ” 他突然说了一声。

     短促一刹的贴近过后,苏玉的手指被释放开。

     应该是在为了碰到她的手道歉吧,她慌乱地想。

     明明装好了水,但这事没结束,谢琢将手探进后面自己的座位,取出一个口罩,一秒戴好。

     然后他回到饮水机前,又把刚装上去的那个桶取了下来。

     苏玉不解地抬头看他。

     谢琢把桶放回到地上,弯腰在撕里面的一个塑料拉环,低低地说:“里面还有个封口,要撕掉,不然出不了水。

    ” 刚睡醒的谢琢,重感冒,音色还有点沉沉的颗粒感。

     在二人的小小空间里,杀伤力拉满的一刻,苏玉偷偷看着他严肃又苍白的侧脸,忙点头说:“哦……好。

    ” 等他再次把桶往上搬的时候,苏玉怕他身体吃不消,要去帮忙,谢琢看一眼她贴过来帮倒忙的手:“松手,会压到你。

    ” “好的。

    ”她也不添乱了,收回多余的担心,也把手缩回去。

     谢琢装好桶,又确认烧水的开关开着,接着把手里的垃圾团了团丢桶里,瞥了眼苏玉:“搬不动怎么不喊我?” “……嗯?” 她鼓了鼓腮帮,刚才添乱式的换水行为让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尴尬和羞耻。

     苏玉垂眸,面带怯意,与其说回答他,不如说在自言自语,因为她声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答了一句温温的:“因为你生病了。

    ” 到此,这个小波折就可以结束了。

     但谢琢偏偏笑了一下,是回到座位后,回过头看着她笑的。

     虽然戴着口罩,微妙的笑意从弯起的眼睛里流露。

     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蹦出来,他轻轻地说:“生病也比你力气大。

    ” 很少听到男孩子磁性的声线也有这样软柔的时刻,像是脚踩棉花般不切实,声音是,她的感受也是。

     提着嗓子,显然是用来故意逗人的。

     苏玉呆在那里片刻。

     他好像、很喜欢学她说话。

     大概是觉得她温温吞吞的咬字方式很有意思吧。

     苏玉即刻背过身去,她放好水杯,听着饮水机咕咚咕咚的声音,又重又慢,一下接一下,好像她的心脏在流汗。

     缓过来后,苏玉局促地想,他有时候真的挺坏的。

     可是在复杂的内心戏外,另一重人格又为他开脱,不知者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