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草长莺飞时(四)

关灯
梁眷想大概是自己的前半辈子过得太过顺风顺水了,以至于在三十三岁的这一年,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人生中有太多事,即使尽力而为,也无法如愿美满。

     前十八年在恩爱爸妈的呵护下,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老师口中的优等生,一路顺遂地考入最高学府,所学的专业也是年少时的热爱。

    后来阴差阳错地参与剧本改编、她开始接触电影,继而找到了愿意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

     人生行到此处,她吃过最大的苦头也不过是爱别离的那五年。

     生命中,事与愿违这节必修课,她晚修了太多年。

     “Madeline,你觉得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吗?”梁眷双肘无力地撑在诊疗室的桌子上,掌根抵在眼眶,遮住眼里的灰败与疲惫。

     整整两年了,在心心念念的孩子这件事上,她仍旧一无所获。

     沉默几秒,她自嘲地轻笑一声:“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为梁眷制定治疗方案的医生是位外籍华人,这么多年的相处,让Madeline也不由得对面前这位在电影界创造无数票房奇迹,看上去永远无所不能的女士,生出些许恻隐之心。

     世界上哪有什么无所不能的坚韧蒲苇?不过是随风飘荡的时候,逆着光,将那份不易示人的脆弱情绪藏在了无数看客看不见的水面之下。

     “Takeiteasy,honey.” Madeline轻轻叹了口气,同情的目光落在梁眷无声颤抖的双肩上:“你已经尽力了,不如就顺其自然吧。

    ” 梁眷痛恨顺其自然这四个字,因为这不过是无能为力之人,自我欺骗的最后托辞。

     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滑到嘴角,苦涩在舌尖蔓延,梁眷紧咬着牙,不许自己哭出声。

     擦干眼角处的湿润,再带好墨镜和口罩走出诊疗室的时候,正值下午两点。

     私人医院里的人不算太多,梁眷站在电梯门口,看着显示屏上的层数缓缓下降,铬色电梯门打开的刹那,她抬起头,还没等迈进去,就猝不及防地与电梯间里的宋若瑾四目相对。

     “太太?”站在宋若瑾身侧的生活秘书Samantha,显然对这场偶遇深感意外。

     宋若瑾比Samantha先一步认出梁眷,只是眼神波澜不惊,也没有说话。

     “妈。

    ”梁眷硬着头皮唤了一声,利落地摘下口罩,红彤彤的双眸刚露出,就被宋若瑾出声阻止住。

     “医院里人多眼杂,别摘了。

    ” 说完,她稍稍退后半步,给梁眷让出位置,“进来说吧。

    ” 狭小闭塞的电梯轿厢,梁眷与宋若瑾并肩站在一处,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坦白说,梁眷婚后与宋若瑾的交集不算太多,只是逢年过节和陆鹤南去嘉山别墅略坐一会,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婆媳关系。

     电梯层层下降,轿厢侧壁上映出宋若瑾清冷无波的面容,梁眷默不作声地看了几秒,作为小辈,她主动打破僵局。

     “妈,您怎么来医院了?是身体不舒服吗?”她这句问的真心实意,不是没话找话。

     “没有,就是慢性病定期复查。

    ”对于自己的事,宋若瑾说的避重就轻,而后微微偏头,从容不迫地望向梁眷,“你呢?” “我……”梁眷只停顿了一秒,就神色自若地微笑答道,“我来帮昭昭取孕检报告单。

    ” 说完,她生怕宋若瑾不信,从挎包里翻出一份报告单,第一行名字那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蒋昭宁三个字。

     陆琛和蒋昭宁与梁陆同年结婚,过了几年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眼下怀孕,凑成三口之家,正是合宜的时候。

     “昭昭怀孕了?”宋若瑾没接,只匆匆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梁眷边将报告单妥帖地收回包里,边替蒋昭宁解释:“是,她前几天一直在拍戏,没空去医院检查,只来得及用验孕棒测一下,怕空欢喜一场,才没跟您和家里其他长辈说。

    ” 宋若瑾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的喜色很淡:“雁南的两个孩子还没长大,昭昭就怀上了,到时候家里三个孩子,一定更热闹。

    ” 梁眷垂着脸,苦涩地笑了一下,点头称是。

     兄姐的人生大事都有了着落,按常理,宋若瑾接下来的话题一定会往催生上引。

     梁眷做足心理准备,脑海中也备好了无懈可击的托辞说法,她低眉顺眼地等待着,可直到电梯门打开,刺眼的光线投射在脚下,宋若瑾却始终没再开口。

     她但凡说些什么,都好过她什么都不说。

     梁眷站在电梯门口,不过走神的功夫就已经落后宋若瑾七八步远。

     电梯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梁眷恍然不觉,她望着宋若瑾的背影,突然下定某种决心。

     “妈——” 宋若瑾转过身,眉眼内外尽是不解。

     “妈,我来医院其实——”梁眷注视着宋若瑾平和的眼睛,在即将要将实情和盘托出的时候,宋若瑾忽然打断了她。

     “你下午有事吗?” 梁眷顿了一下,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还是极诚实地摇摇头。

     “那陪我去一趟普云寺吧,今天正好是周五,是我该去上香的时候。

    ” 跟在宋若瑾身侧的Samantha微微吃了一惊,夫人去上香的日子不是每周一吗?什么时候改到周五了? 直至车子停在普云寺坐落的山脚下,梁眷隔着车窗玻璃,望着巍峨的山峰,和已经日渐西斜的太阳,后知后觉地发问。

     “敬香拜佛不应该是清晨去吗?” “无妨,心诚就好。

    ”宋若瑾下了车,摘下手上的那副小羊皮手套,递给秘书Samantha,示意她不必跟进去,在山下等待就好。

     而后扭头向梁眷招了招手,梁眷怔愣了一下,急忙上前,不自在地挽住她的胳膊。

     京州前些日子刚下过雨,脚下泥泞,这里又地处郊区,不比市内有专人清理路面,故而上山的路比梁眷预料之中的还要难走。

     “累了?”宋若瑾抬手扶了梁眷一把,又抬眼看了看还余下半程的山路,“累了咱们可以停下来,歇一歇。

    ” “是有一点。

    ”梁眷俯身撑着大腿,气喘吁吁地讪笑两声,再看一眼身侧爬山爬到如今仍旧心平气和的宋若瑾,不由得追问。

     “妈,您是经常来这里吗?” “之前总来,不过最近两年倒是没再来过了。

    ” 为什么最近两年不来了?梁眷心底有疑惑,只是还没等问出口,思绪就被宋若瑾新抛出的问题止住。

     “你知道这里求什么最灵验吗?” 梁眷摇头,她对这些的了解程度,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

     宋若瑾笑了笑,沉静的双眼望向梁眷一会,才缓缓答:“求子。

    ” 梁眷安静下来,垂下眼,很轻微地勾了下唇角,她自以为参透了宋若瑾今天带她来这里的意图——不便说出口的话,都体现在行动中了是吗? 六月末,初夏的夕阳要比春日灼热,梁眷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抬头望向前路之前,深深沉沉地呼吸了一回。

     或许是有对神明的敬畏之心,又或许是被宋若瑾的求子二字惊扰了心弦,总之,梁眷那汪本该死寂的心湖,再次泛起涟漪。

     现代医学就解决不了的事,是不是可以斗胆寄托在别处? “妈,太阳要落山了,咱们快些上去吧。

    ” 宋若瑾将梁眷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看在眼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发一言地陪她继续向上走。

     后半程上山的路,梁眷再没停下过一次。

     临近黄昏,山上几乎没有别的香客,几个年岁小的师傅正拖着比人还要高的笤帚洒扫院落,见到宋若瑾也只是微微点头,眼神交汇中透漏着彼此熟知的熟稔。

     迈过前院,来到中庭,梁眷还来不及惊叹自己所见到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被宋若瑾牵着来到一位年长的师傅面前,看气度,看穿着,应该是这里的住持。

     “慧济,这是我的儿媳妇。

    ” 名唤慧济的住持点点头,包容万事的一双含笑眼久久停留在梁眷的脸上:“施主是个有后福之人,眼前若遇事,不必太过忧虑。

    ” 梁眷笑了笑,没太在意,只当住持是在说些让人欢喜的客套话,双手合十微微俯身,学着宋若瑾的样子对慧济行了礼。

     寺院的陈设布置一如往昔,就算整整两年没有来过,宋若瑾也能轻车熟路地带着梁眷来到后堂。

     对着面前的金身佛像,梁眷静默地驻足看了一会,而后像是心有所召般走上前,跪在蒲团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跪拜的礼数是否周到,只虔诚地闭上眼,心中默念,而后叩头起身,如此反复。

     毕竟宋若瑾说了,心诚就好。

    梁眷想,没有人会比她更心诚了。

     宋若瑾沉默地站在梁眷身后,面色平静,脊背笔挺。

    脚下的蒲团,眼前的佛像,倒数过去几年,她跪过千百次。

     一朝想通过后,她心中仍有所求,只是不再执念,所以不必弯腰,不必叩首, “普云寺建寺将近百年,每一对诚心前来求子的夫妻,最后都能如愿以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梁眷缓缓睁开眼,跪在蒲团上,固执地不愿起身:“为什么?” “据说,他们在祈愿求子的时候,都决意用身上另一件与之同样重要的东西做交换,佛祖感念他们的诚心,才慈悲地赐予了他们一个孩子。

    ” 交换?梁眷的内心猛然震颤了一下,忽然之间,自私的她竟不敢与佛祖对视,可宋若瑾仍在她背后徐徐逼问。

     “梁眷,你愿意用什么去交换呢?